容落雲生疑:“瀚州富庶,況有災必有餉,好歹能支撐住大半罷?”
少年搖頭:“不瞞恩人,瀚州城中連一處布施棚都無,水米未見。”一陣哽咽後,“糧餉層層盤剝,早被吞個乾淨,官府更勾結富賈屯糧抬價,多少人為一碗米傾家蕩產。”
容落雲輕輕“哦”一聲,問:“知州是何人?”
少年回答:“賈炎息,他乃當朝丞相的表侄。”權傾朝野的人物,少年低聲眾人噤聲,周遭霎時悄悄。
容落雲咂道:“當朝丞相……陳若吟。”音低字輕,神思繾綣,猶如叨念一位故人。他旋身欲走,經過霍臨風時一頓,又探手一勾,揪著人家的封腰拽動幾步。
霍臨風唯恐封腰散開,行至無人處,一把攥住容落雲的手腕。容落雲扭臉看他,抽手一截,握了握他:“杜仲,布施一事辦得不錯。”
他頷首:“宮主滿意便好。”
容落雲道:“可我又有不滿意的了。”
霍臨風盯著:“說。”
容落雲抽出手,剛剛還低眉順眼,此刻眉目冷得能結霜。“我再交與你一事。”他聲寒似刀,“漏夜出發,奔赴瀚州查探。”
霍臨風領命,即刻回不凡宮準備。走出七八步,容落雲在身後叫他:“杜仲,快去快回。”
他道:“不眠不休加急往返,明夜亥時歸來。”
一匹良駒,一隻水囊,霍臨風就此上路。夜深難穿林,他於平坦官道馳騁向北,月移星動,叫料峭春風吹拂了整整一夜。
離瀚州愈近,情形愈惡,距幾十裡時迎麵大片災民。天蒙蒙亮,他長籲一聲抵達瀚州城外,城門洞開,人群猶如走屍,守值的二三官差倒精神飽滿。
霍臨風牽馬進城,昔日繁華的主街一片蕭索,家家閉戶,空中彌漫著餓殍腐臭。他尋到官府外,恍然間以為身至戰場,遍地橫屍,水窪似的血已經乾涸了。
每具屍體均被一刀剖心,看手法出自一人,此人定為高手。他沒久留,到城東尋賈炎息的府邸,好大一片朱甍碧瓦,守衛森嚴,各個侍衛佩刀巡值。
霍臨風遠觀片刻,神龍無形飛身入府。
正衝一庭院,窺見湖邊二人,他驚愕之下立生鎖息訣,不敢絲毫懈怠。
而南去三百裡,西乾嶺飄浮一夜濃雲,這會兒卷了兩道悶雷。容落雲關在書房,兔肩紫毫不離手,一筆小楷重重落在紙上。
要下雨了,來送晌午飯的弟子腳步很急。
等雨下起來,半掩的小窗呼呼冒風,容落雲筆尖一頓,很冷很費心地想,杜仲帶蓑衣了嗎?繼續寫完那一句,不禁又想,雨天路難行,亥時能歸來嗎?
他花費半柱香的工夫才寫完,擱下筆,淨手後走到簷下用飯。兩碟菜,一碗羹,隻顧觀雨,半晌才扒拉一口。
容落雲懶得進屋了,吃罷靠著梁柱打起瞌睡。
雨越來越大,淋漓個把時辰而不絕,甚至烏雲遮蔽晚霞,越過黃昏入了夜。待容落雲醒來,晌午飯的食盒變成晚飯的,已經過了酉時。
他起身回屋,披一件禦寒的鬥篷,提一盞燈,返回簷下坐著。一個時辰過去,他撐傘踩上碎石,緩步走到無名居門口。
酉時結束,戌時了,他掛上小門徑直朝前走去。
至邈蒼台,此處空曠,頓覺雨橫風狂。他到西北角的乾坤局前,在如瀑大雨中默默設陣看局,消磨掉一個時辰。
實在很冷,容落雲繼續走,漸漸走到長街。已經亥時,杜仲該回來了罷?他如此想著踱至第三道子門後,這裡背風,稍微暖和些。
燈前雨絲細密,他盯著,立著,等著。
亥時過完,進入子時,雨時大時小地潑下來,將油紙傘敲得輕顫。滴答滴答,魚躲蓮花底,人躲屋簷下,就他一味地佇在門後。
至醜時,容落雲快要將燈柄捏斷了。
這時疾風烈雨中,傳來一陣遙遙馬蹄聲。
霍臨風歸至冷桑山下,縱馬無休三百裡,周身冷如墮冰。“開門!”抵達宮外大喝一聲,外門開,牽韁奔入,踏碎一截昏黑淒冷。
第一道子門再開,第二道,待遠處第三道門啟,一星暖黃燭光亮在角落。
“籲!”他急急下馬,濕透的衣衫濺出水花,雨水順著他的額角狂流不止。大步跑近,他猛地頓住,看清角落處的人是容落雲。
容落雲提著燈,撐著傘,靜著一張臉麵望著他。
“宮主。”他大膽上前,一步鑽入傘下,“淒風苦雨,當心著涼。”
容落雲低聲道:“那你不早些回來。”
霍臨風伸手:“屬下食言,撐傘賠罪。”
二人朝不凡宮深處走去,路長長,黑黢黢,雨聲掩蓋呼吸聲。霍臨風撐傘,容落雲提燈,奔波一路的馬兒乖乖跟在後頭。
一陣風來,馬尾擺個不停。
容落雲的發絲拂了霍臨風的濕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