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聲又猛又急, 不像是姑娘家的粉拳。
無人應,容端雨將門一把推開, 提裙闖入房中。香爐飄著輕煙, 雙層帷幔朦朧, 床裡頭的人正美美地睡著。她奔至床邊, 伸手拍那臉蛋兒:“醒醒,莫再睡了。”
昨晚熱鍋子配一壺梅子酒,容落雲不勝酒力, 此刻困得厲害。“彆吵我……”他囁嚅一聲, 翻身時麵頰蹭了容端雨的指甲。
“城中出事了, 快起來!”容端雨扯走被子。
容落雲眯開眼兒:“何事?”
容端雨說:“有戶人家的女兒被糟蹋了, 還丟了性命。”難以啟齒般, 頷首都要掉下淚來, “同兩年前的命案如出一轍,床頭……刻著你的名字。”
容落雲霎時醒透, 起身穿衣束發, 蹬上綾鞋踱至窗前暗窺。樓下熙攘,城中百姓朝摩尼塔的方向走,那對夫妻就在塔下喊冤。
容端雨問:“你有何打算?”
容落雲關窗:“備馬車,我從後門悄悄回不凡宮。”驚訝過後如斯冷靜, 臨走前不忘叮囑,“姐姐, 叫樓裡的姑娘們小心些,夜裡多加防範。”
他說罷離開, 乘馬車駛出朝暮樓,一路避開人群回到不凡宮。整夜風雨,宮門後的長街還濕著,眾弟子全在邈蒼台上候命。
“二哥!”陡地一聲,刁玉良在殿前招手。
容落雲下車過去,一步步,憶起昨日殿中情形。清甜的梨乾,嘰喳的人聲,還有霍臨風抱著他聆聽的胸膛。邁過門檻,他抽回魂魄,對椅中的段懷恪叫了聲“大哥”。
段懷恪問:“想必你已知情況,有何打算?”
容落雲呼口氣,又來問他打算,他輕飄飄地說:“殺之而後快。”此事一出人人自危,一定要捉住那采花賊。
刁玉良湊來:“二哥,我替你罵了一個時辰。”
這小兒嗓音沙啞,大罵時估計聲嘶力竭。容落雲摸摸對方的小辮兒,安排道:“老四,你率弟子查訪城中民戶,記下有閨閣女兒的,等天黑便在這些人家附近巡值。”
刁玉良領命,立刻去辦。容落雲捧茶潤口,苦得他舌尖一麻,敵在暗,我在明,除卻多加防範完全處於被動。他問:“大哥,官府做事沒有?”
段懷恪說:“官府和軍營都派出人手,不過指望不上。”
一幫子酒囊飯袋,容落雲突然很希望那塞北將軍出現,不論敵友,治軍統率準是一等一的。他想遠了,等思緒收回捏捏眉心,隻等夜幕降臨外出尋賊。
段懷恪提醒:“要儘快將其擒獲,宮主,大弟子,功夫好的都要出力。”
容落雲木然地點點頭,注意力停在“大弟子”上,大家皆已得知發生何事,那杜仲一定也知。
他一猛子站起身,連招呼都沒打,大步流星地走出沉璧殿。清靜的醉沉雅築,緊鎖的藏金閣,一口氣走到千機堂外,他忐忑極了,但邁入大門的步子異常堅定。
容落雲繞至竹園,腳步不由自主地放輕,那一股堅定又摻雜些委屈。園中,杜錚正搓洗衣裳,看見他後登時瞠目,仿佛看見了殺人凶手。
“杜仲呢?”他問。
杜錚答:“不在,出去了。”
容落雲想,真不在嗎?還是不想見他?出去又是去哪兒,去城中聽他的惡事?他轉身離開,全無來時的急切,隻剩一腔濃濃的幽怨。
小街長長,那日天氣晴好,他奔跑著放沙燕風箏,那人笑著望他,跟隨一路。眼下他慢騰騰朝前走,盯著袍角,許久才到無名居門口。
一抬眼,竟看見霍臨風坐在簷下。
“杜仲!”容落雲驀地一驚,踩著碎石跑進去,距離幾步遠時堪堪停住。他凝視對方,從眉到眼,從閉著的唇到握緊的拳,全叫他打量遍了。
霍臨風說:“屬下又一次擅闖,宮主要罰麼?”
容落雲搖頭,不要。一番斟酌,不知糟心事從哪開口,索性推給對方,“……你找我有事嗎?”
霍臨風道:“缸中的水和花換了新的,喂了鳥,清了清落葉。”他稟報完,立起身與之相視,“昨夜在子門一角等候至天明,本有話說,不過眼下忘個乾淨。”
噘嘴顯得沒氣度,容落雲將唇緊抿。抿了會兒,不甘心地衝到霍臨風麵前,巴巴仰著臉,語氣切切:“哪是忘個乾淨,分明是不想對我說了。”
他甚少對人解釋什麼,磕絆,牙打舌頭:“我曉得你一定聽說了,信或不信,總該、總該也聽聽我說的。”他不敢看人家的眼睛,於是看人家衣襟的暗紋,“兩年前命案發生時我根本不在霄陽城,鞭長莫及,沒抓到凶手。”
霍臨風問:“非你所為,旁人為何都信?”
容落雲答:“三人成虎,眾口鑠金!”
霍臨風又問:“昨夜你在哪兒?”
容落雲急道:“一宿都在朝暮樓!”他邁近半步,神情拳拳,“我與姐姐吃熱鍋子,飲了一壺新釀的梅子酒,我醉得厲害……我、我哪裡也沒去!”
霍臨風劍眉微蹙,他等在淒風冷雨中,這家夥卻喝著梅子酒。醉得厲害,誰扶著進屋上床,誰幫著鋪床脫衣,側臉一瞧,那麵頰上竟有一道粉紅痕跡。
大手掐住下巴,他問:“酒後亂性麼,誰抓的?”
容落雲一愣,捂住臉答:“我姐抓的,她總把指甲留那般長!”答完不捂了,握住霍臨風掐他下巴的右手手腕,“昨夜之事與我無關,我一定會自證清白。”
霍臨風鬆開手,怎的從前不證明,如今懇切。
從前不證明,是因為不在乎,一不求封官進爵,二不求光耀門楣,要那些虛名做甚?混跡草澤,圖個逍遙快活,管他世人敬仰還是側目。
“如今……”容落雲道,“我在乎了,怕被一個人誤會。”
羞於明說,想想又怕人家不認,便咬牙補充:“你就是一個人。”
霍臨風險些破功,他不是一個人難道是一匹馬?這腹誹的工夫,容落雲已經耐不住了,抬手朝對方胸膛砸下一拳。
“你為何不說話?”他委屈地問,“你的心還因我踉蹌嗎?不會停了罷……”
霍臨風一把裹住那拳頭,簡直愛恨交加:“停了我就死了!”這一嗓子又急又亮,下一句便又沉又啞,“像個笨蛋,憑容貌當上宮主的麼?”
明貶暗褒的一句大酸話,惹得天上那雲飄飄,蔽了日,地上這雲怔怔,瞪著眼。晴轉陰又要下雨,霍臨風反客為主將容落雲推進廳堂,情思暫擱,要議一議擒凶手的策略。
鑽入書房,兩人繞至書案後鋪紙研磨,霍臨風描繪城中地圖。偌大一個西乾嶺,街巷民居數不儘般,簡直像海裡淘針。
晚些,刁玉良每隔半個時辰派人送一次消息,於地圖中標出,霍臨風再安排人手調動。周遭悄悄,抬眸一看,那笨蛋似的宮主正在擦劍。他道:“隻惦記擦劍,不知道給我斟杯茶喝。”
容落雲聽罷去煮水烹茶,折回桌旁,好似被夫子訓斥的學生。他們這般嚴陣以待,但心中清楚,能否抓到凶手更依靠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