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著不動,迷迷糊糊地叫了聲“姐姐”。
容端雨坐下:“醉得不成樣子,嚇壞我了。”攪動碗中湯水,輕聲細語地責備,“從未見你這般過,有何事不痛快,偏要把自己弄得那麼狼狽。”
容落雲醉意難消:“姐,你想爹娘嗎?”
又是這一問,容端雨搖搖頭:“不想。總想的話,日子沒辦法過的。”她看向對方,猜測道,“你在為報仇之事煩惱嗎?”
容落雲反應極大,一猛子坐起身,將那碗解酒湯碰翻。“沒錯,我在煩惱報仇。”他扣住容端雨的肩膀,語氣瘋癲,“姐姐,你知道嗎?原來殺死爹娘的凶手另有其人。”
容端雨掙紮起身:“你醉了,我再去煮一碗。”
對方朝外走,容落雲偏頭望著,說道:“是霍釗殺的。”隻這一句,容端雨頓住回頭,愕然地朝他看來。
他忽然一笑:“霍臨風親口承認,是霍釗殺的!”
容落雲斷斷續續地講述,因為酒醉而口齒不清、顛三倒四。所有話都是霍臨風昨日講的,他原本以為喝醉就能忘記,沒想到記得那麼清楚。
“姐姐,我不孝。”他霎時染上哭腔,“我對不起爹娘。”
容端雨急道:“與你何乾?”
容落雲說:“許久了……我喜歡霍臨風。”
愕然還未褪去,容端雨臉上的血色倒是褪個乾淨,嘴唇張合,她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喜歡”是何意?又是哪一種“喜歡”?!
容落雲垂下頭,神情恍如癡兒,口中絮絮叨叨不知在說些什麼。他受了天大的刺激,當時平靜無瀾,幾壇酒一澆,幾句話一說,眼下便發作了。
他赤足下床,走到榻邊推開窗子。
他想去河邊,索性縱身飛下。
容端雨尖叫一聲,朝暮樓外頓時亂成一團。
半柱香的工夫,一名侍衛策馬騁入軍營,直奔將軍帳中。
霍臨風立在沙盤圖前,向來是上級等屬下稟報,他卻急不可待,抬眸便問:“容落雲回不凡宮了?”
侍衛抱拳:“他……跳樓了。”
“什麼?!”霍臨風險些拔劍,“把話說清楚!”
侍衛忙道:“容落雲昨夜未走,午後才露麵,誰知是從朝暮樓跳下。”眼看將軍要吃人,後退半步補充,“他並非尋死,倒猶如發瘋一般,跳下樓後向河岸跑去,整個人泡在河中自言自語。”
霍臨風問:“他有沒有受傷?!”
侍衛答:“因為赤足,僅雙腳擦傷一些。”
霍臨風心疼得來回踱步,腦中儘是對方描述的景象。如斯傲雪欺霜的人物,醉醺醺,瘋癲顛,青天白日從樓中躍下,赤著雙足跑入河中,河畔浣衣的,搖櫓的,要對他如何指指點點?
他不忍再想,吩咐道:“去不凡宮找陸準和刁玉良,讓他們儘快接容落雲回去。”
侍衛領命去辦,一出營帳與杜錚撞個正著。杜錚拎著大盒小盒進來,瞧一眼主子的臉色,噤聲到桌旁擱下。
霍臨風正煩悶:“你來作甚,滾回去。”
杜錚說:“估摸少爺未用飯,帶了些吃食。”他把食盒打開,食盒旁邊還有一隻錦盒,“畫裱好了,順便取來了。”
霍臨風心頭倏緊,踱到桌邊的幾步更是寒心酸鼻,掀開錦盒,捧起畫軸,展開後是他和容落雲一起完成的畫像。這幅畫是他騙來的,畫時就預料到此刻,想給自己留個念想。
杜錚問:“少爺惦記,為何不親自看著他?”
霍臨風道:“他現在是發瘋,我若出現,就要逼死他了。”
容落雲說過,曾想報仇之後皈依佛門,說明他一直為報仇活著。豈料遇見霍臨風,被招惹上,動了心轉了性,皈依佛門變成陪對方解甲歸田。
更難料,喜歡的竟是仇人之子。
誰也分不清這是情緣還是孽緣,隻怕光是思慮片刻,已經摧心剖肝。霍臨風的手中緊緊握著畫軸,走出營帳,一直走到營口。
他就這般立著,紋絲不動。
許久,一輛小馬車遙遙駛來,頗為眼熟。
離近些,他看清駕車的人是刁玉良,那車輿裡的……是接回的容落雲?
霍臨風上前兩步,直勾勾地盯著車身,愈來愈近,馬車將要經過營外,刁玉良甚至朝他揮了揮手。他盯著半掩的窗,有話詢問卻不敢出聲,當作錯過的午飯一並咽下。
恰在此時,一陣風將小窗推開。
車行麵前,他窺見那人的麵容。
最愛說“殺了你”,此刻最該說“殺了你”,容落雲卻坐在車內默不作聲。隻見他一臉恨意,偏生眼淚撲簌。
霍臨風目送馬車駛過,仍舊未動。
他們,就此結束了嗎?
還是怨恨難消……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