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闌風伏雨, 天地濕透了,長街的水窪愈積愈深, 這一早, 陸準撐著傘朝無名居走, 深一腳淺一腳, 懷裡還揣著兩張熱餅。
到門口,他喊一聲“二哥”。
無人答應,陸準推開半掩的木門, 隻見一道白光飛過。容落雲一襲白衫, 執劍在院中劈斬風雨, 霎時又迸出一道銀白光芒, 碎石飛濺, 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陸準一聲驚叫, 忙用紙傘遮擋,等風平浪靜之後才敢露頭。他喜不自勝, 邊衝進去邊喊:“二哥, 你已無大礙了!”
容落雲抹把臉:“前兩日便痊愈了。”
他登入簷下,不理會被雨水沾濕的紗袍,隻顧著擦拭長劍,偶一回頭, 和梁上那幾隻喜鵲對上。雨季一來,這些撲棱翅膀的東西懶極了, 日日等著他喂。
他也沒多好,鳥似的, 總藏在窩巢裡不出門。這場病傷得厲害,皮肉之苦是小意思,可他傷及內裡,讀書時盯著書頁犯病,寫字時盯著筆尖犯病,就連倚著窗戶吹吹風,也能輕而易舉地犯了病。
“二哥?”陸準叫他。
容落雲回神,眼尾掃向對方:“何事?”
陸準微怔,這句“二哥”他叫過許多年,容落雲總是目露親昵,從未用這般冷淡的眼神相對。他訕訕道:“二哥,你不高興?”
容落雲答:“還行。”
什麼叫還行……陸準無法,從懷中掏出熱餅,遞過去撒嬌賣乖:“二哥,你瘦了好些,多吃點東西罷。”
容落雲瞄一眼:“我沒胃口。”他收劍入鞘,望著綿綿雨絲陷入沉默,冷眼冷心的,竟半晌沒搭理弟弟一句。
陸準嚼完餅,覺出自討沒趣來,乾巴巴地說:“二哥,那我回去再睡會兒。”撐開傘,他灰溜溜地走入雨中,忍不住回首,“你若想出門,喊我嘛。”
容落雲點點頭,像是敷衍。
那小財神傷了心,癟著嘴,淌著雨水回藏金閣去,半道碰見刁玉良,兄弟兩人隔著風雨相望。刁玉良率先出聲:“三哥,你瞧著像死了娘。”
陸準哭喪著臉:“我本來就死了娘,你去無名居?”
刁玉良“嗯”一聲,回應完,對方冷哼一聲朝前走了。他心中納罕,卻也猜到幾分,趕忙掉頭追了上去。
兩人擠在傘下嘀咕,對一對口供,然後如難兄難弟般勾搭住肩膀。陸準說:“二哥何曾這般對待咱們,是不?”
“是呀!”刁玉良道,“他病好之後便如此,好不尋常。”
這場病說來就來,蹊蹺得很,而且又跳樓又跳河,簡直是奔著一命嗚呼去的。既然想死,說明生不如死,卻又沒死成,隻得不痛快地活著。
從此吃什麼都不香,瞧誰都不順眼,比風雨還涼薄,比冰雪更孤寒。
陸準和刁玉良討論一路,到藏金閣,陸準駭道:“老四,二哥不會病這一場,從此變態了罷?”
刁玉良輕顫:“啥叫變態呀……”
容落雲自己都不知何為“變態”,亦不知正遭人嚼舌,他獨坐廊下,扭臉朝院內一隅望去,隔著雨幕欣賞那一片鴿籠。
三皇子蒙騙他多時,若非霍臨風主動承認,他至今不知當年的真相。欺他,騙他,還意欲借他之手籠絡霍臨風,進而拉攏霍家,形成三方之盟。
殊不知,他與霍臨風交了心,身份已經被看透。更難料的是,霍臨風光明磊落,不藏掖不隱瞞,竟然主動告知他一切。
兩方土崩瓦解,三方之盟如同癡人說夢。
容落雲思來生恨,從蒲團上起身,一步步向角落走去。近至籠前,他探出一根手指,勾出那隻灰羽豆眼的鴿子。小東西可飛千裡,卻躲雨撒嬌,直往他的袖口中鑽。
他回到書房,裁紙研墨,鴿子立在白宣上瞪著眼珠。“瞧什麼?”他輕輕哂笑,提筆敲人家的腦殼,“跑一趟罷,不然變成了肥鳥。”
說著,容落雲寫下:萬事順利。
卷好塞入信筒,綁在鴿腳上,他又叮囑道:“這裡下雨,不急著回來,在長安過一陣好日子。”
送走信鴿,許是老天開眼,雨水漸漸停了。
風把團雲吹散,隱藏半月的太陽露出臉,悄麼聲兒的,還掛一彎彩虹。
容落雲臨窗靜觀,不禁暗忖,老天爺是否在告訴他,如晦風雨籠罩多日,說沒便也沒了。昨日不可追,當斷則斷,當機立斷。
他深呼吸片刻,迎著晴日和彩虹離開無名居。
容落雲沿長街前行,自生病以來,宮中傳他瘋癲癡傻,此刻弟子們撞見,一時驚喜得語無倫次。他一路頷首,到沉璧殿問候一聲師父,而後出宮逛逛。
待宮門一開,他生生頓在門內,嬌氣又矯情地望著一地泥濘。天殺的雨季,弄得冷桑山下積水成潭,化土成泥,不凡宮外猶如一片沼澤。
容落雲低頭瞧瞧潔白的綾鞋,無論如何不肯邁出,吩咐當值弟子:“去把我的驢牽來。”
“是,宮主稍等。”
容落雲負手而立,目光投在不遠處的林間,此刻乃東南風,枝葉朝著西北方晃動。倏地,他發覺一片樹叢晃動異常,動耳細聽,是蓑衣摩擦的聲音。
腳尖觸地,容落雲翩然掠出,恰似一隻隨風振翅的白燕。撲入樹叢間,他踩著枝椏和野花,三兩步將藏匿之人追上。
掀了鬥笠,扒了蓑衣,一掌將其拍進了水坑。
容落雲定睛細瞧,對方一身侍衛裝束,佩的兵器卻是將軍府獨有的雁翎刀。他明知故問:“誰派你來的?”
侍衛緘口不言,掙紮著爬出水坑,還未站穩,又被一掌拍了進去。容落雲冷笑道:“不說?那溺死在水坑,等你們將軍來收屍。”
侍衛無法:“宮主莫怪,將軍派屬下查探,無其他冒犯之意。”
容落雲問:“查探什麼?”
侍衛道:“查探宮主有無出宮,身體是否無恙。”
半月未出門,豈非一直藏在宮外守候?容落雲又問:“何時開始的,又何時才能休止?”
“宮主離開將軍府的那個午後,屬下一直跟著。”侍衛回答,“宮主在朝暮樓發瘋……不是,受傷後,將軍派屬下通知三宮主和四宮主,之後宮主回宮,屬下便在外暗守。至於何時休止,要聽將軍的吩咐。”
容落雲微微發怔,那人好生周到,竟這般放心不下。“你回去罷,告訴你們將軍。”他麵無波瀾地說,“本宮主好得很,以後彆再白費力氣。”
侍衛俯首答應,抹把臉,容落雲已經不見了。披蓑戴笠,浸著一身泥水回去複命,還不知要挨怎樣的罵。好好的將軍,惦記一個江湖草莽,像爹惦記兒子、娘子惦記相公。
霍將軍正在議事房見客,遭人腹誹,鼻尖有些犯癢。
杜管家從側門進來,捧著玉壺,輪番為大人們添茶。無人敢飲,這叫“添茶送客”,大家紛紛起身告辭。
待人走淨,霍臨風揉揉眉心:“文官也忒無聊了。”芝麻大的事兒要商議半晌,瞻前顧後,若在戰場上一百回都不夠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