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的淩錦料子有些潮, 這一路,哪怕千般小心地纏裹著, 也禁不住江南的濕氣。
霍臨風接過立起, 眸子靜靜的, 投向承旨官的身上, 隻見其前額、鬢邊、頸子,四處浮紅盜汗。縱縱鼻尖,聞到一股頗濃的草藥味兒, 是祛濕健脾的蒼術。
路途遙遠, 又值多雨的酷暑, 估摸很是受罪。“鄧大人辛苦。”他側身抬手, 作出相迎的姿勢, “今日在府中歇歇, 在下親自招待。”
承旨官名為鄧嚴,拱手道:“將軍客氣, 下官怎承受得住。”
嘴裡嚼著客套話, 穿過二道廳,跨進背陰的一處庭院。偶入清涼之地,鄧嚴的表情明顯一鬆,重重地發出一聲喟歎。
“鄧大人進屋坐。”霍臨風道, 而後招來杜錚,“叫廚房準備一桌藥膳, 祛濕補氣,再找城裡最好的郎中抓幾帖藥, 給大人路上帶著。”
杜錚得令去辦,待茶烹好,連伺候的丫鬟也屏退了。一方庭院隻餘蟬鳴,老樹的冠蓋將院子遮得嚴實,儘是陰涼,石磚縫隙裡開著些紅花。
鄧嚴貪看似的,望著屋外的景致久久未言,半晌釋然般歎息一聲。霍臨風笑道:“才一會兒工夫,鄧大人已經嗟歎兩聲,是對此處不滿意嗎?”
鄧嚴惶恐道:“豈敢豈敢,將軍實在抬舉。”他擦一擦麵上的汗水,目光移到霍臨風身上,“下官思及將軍的際遇,故而發出慨歎。”
初春時節,他帶著聖旨從長安奔赴塞北,宣定北侯攜霍臨風麵聖,後來霍臨風留在關內,被派遣江南任官,滿朝文武無人敢說,但心中皆道可惜。
如今,他來西乾嶺宣旨,進這院子,觀這景致,悟出一份寧靜致遠的意味。他以茶代酒,端起杯盞:“將軍當初難歸塞北,看似是禍,但從此遠離戰場,居一片繁華太平中,又豈知不是福?”
霍臨風端茶回敬,抿一口,清茶的苦味兒蕩滌唇舌。
他眸中沾著點笑意,淡淡的,猶如夏末的涼風,捉摸不定。飲罷一杯茶,垂眼盯著杯底的茶葉末,問:“鄧大人,皇上近來可好?”
山高皇帝遠,四方無人,說出的話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鄧嚴回道:“皇上龍體抱恙,斷斷續續已有數月,如今忽然大好了。”
霍臨風強調:“忽然?”
鄧嚴頷首:“是,區區數日。太子為皇上遍尋名醫,得一醫術高超的無名隱士,經其醫治,皇上的龍體明顯好轉。”
霍臨風暗自掂掇,之前與沈舟小敘,得知修建長生宮乃祈福之故。既已好轉,何必還要大興土木,扒百姓一層血肉?
鄧嚴低聲:“自皇上病好,便十分信賴那位隱士。”語氣甚為平常,卻頗為無奈地搖頭,“那位隱士建議皇上修建長生宮,祈綿綿福澤,保皇上龍體萬年。”
霍臨風心中一哂,萬年,豈非烏龜王八蛋?他親自為對方斟茶,就著茶水傾瀉的涓涓聲響,問道:“於西乾嶺修建不凡宮,亦是那位隱士的建議?”
鄧嚴歎息第三聲,點了點頭。
據那位隱士所言,大雍疆土遼闊,潛藏著一條關乎國運的龍脈,長生宮需建在龍脈之上。皇城在北,長生宮居南,又合乎陰陽五行的考慮。
方才是心中發笑,霍臨風此刻笑出聲來,江南非寸草之地,怎就那般巧地落在了西乾嶺?他用指甲蓋想想也知道,隱士受太子舉薦,太子受丞相扶持,出謀劃策的人還不是陳若吟那奸賊!
此話無需挑明,已是心知肚明。
鄧嚴張張口,霍臨風愁道:“大人,莫再歎了,弄得本將軍心煩意亂。”
第四聲歎息夭折喉間,鄧嚴訕訕,沉默片刻才說:“將軍,隱士所斷,冷桑山乃鐘靈毓秀之地,長生宮應坐落其腳下。丞相便提議,將軍的西乾嶺甚為合適,將軍更是擔此重任的不二人選。”
霍臨風已經料到,隻囫圇地聽,目光悠悠然飄向院中。
一隻灰雀落在石磚上,拳頭大小,用鳥喙輕啄紅花,細看花莖上有一條肥蟲。倏地,飛下一隻羽翼頗豐的喜鵲,落在灰雀的後頭。
兩鳥實力懸殊,喜鵲朝灰雀撲去,振翅拍打,而堅硬的喙狠狠一啄,啄的卻是花莖上的蟲子。
霍臨風目光未收,問:“鄧大人,西乾嶺三麵環山,為何偏偏要在東南之地?”
鄧嚴回答:“不凡宮乃江湖組織,曾殘害朝廷命官,皇上欲借此機會將其拔除,也算殺雞儆猴,給江湖人士一些警告。”
霍臨風明白,他需確認:“皇上的意思,還是丞相提議?”
鄧嚴道:“丞相提議。”他稍微一頓,似是回想情節,“不凡宮即使作惡,終究隻是一個小小的組織,安穩時並無人提及,倒是……”
倒是陳若吟分外惦記,霍臨風默默接道。
他已經心中有數,這番話的工夫過去,紅花折枝,二鳥歸巢,一壺茶水咂透了濃淡。待一餐藥膳煮好,端上桌,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千餘裡車馬勞頓,鄧嚴不單身心俱疲,亦染上一身水土不服的病症。此刻滿桌對症的吃食,他難免感動,尚未動筷,杜管家奉上幾包草藥。
鄧嚴接住,於油紙縫隙窺見一二,裡頭是泛著光的金錠。
悄抬眼,見霍臨風既不吭聲,也不離開,正紈絝般把玩腰間玉佩。鄧嚴了然,能說的都已說了,還有些未說的,眼下也該說了。
“將軍,可知塞北又起戰事?”
霍臨風故作驚訝:“當真?”
鄧嚴道:“算不得交戰,蠻子挑釁罷了,隻是軍餉兩月前便該撥去,一拖再拖,才放到朝堂上嚼了嚼。”
不給戰士們發餉銀,卻要修建長生宮,最後哪個窟窿都要靠苛捐雜稅來填補。霍臨風默不作聲,不知在想什麼,鄧嚴繼續說:“皇上亦曾動搖,隻是那隱士力勸,便打消了皇上的念頭。”
霍臨風問:“那個隱士仍在宮中?”
鄧嚴搖頭:“百官議論,皆以為那隱士要謀求些權勢,起碼也要撈一份富貴,豈料皇上好轉後,他竟主動告辭了,歸隱山野無人知其蹤跡。”
玉佩玩得由涼變溫,霍臨風一把攥住,已無可問。他命三五人留下伺候,起身離開,大步流星地出了庭院。
杜錚小跑跟著,稟報道,張唯仁那會兒歸來,在主苑小廳等候。
霍臨風正想張唯仁,確切地說,是在想審問張唯仁的容落雲,如何審的,審得滿不滿意,昨夜睡得可好,有無夢見他一星半點?
霍將軍可真能聯想,回到主苑邁入小廳,篦一篦腦中紛亂,而後才不鹹不淡地覷向對方。張唯仁是個老實的漢子,當即跪下,為辦事不利而請罰。
“起來罷,不怨你。”霍臨風道理分明,“以後瞧見容落雲……躲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