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主, 不去瞧姐姐?”霍臨風問。
朝暮樓臨著漲水的河,這一夜飄搖, 姑娘家恐怕會不安。容落雲卻渾不在意道:“霍將軍, 你仔細聽聽。”
霍臨風頓住步子, 微側耳, 隻聞清歌難斷,洞簫聲聲。他有些失笑,還以為江南的女子嬌花照水, 未料風雨瓢潑了天地, 她們還有這般的好興致。
容落雲了然地笑, 似乎是見多了。“平日裡紅裙豔豔, 是隻求富賈快活的風塵女。”他說, “落雨的話, 雨聲勾著情思,便是一腔愁怨的青娥了。”
裡頭撫琴弄弦, 彈的是淒迷的曲兒, 唱的是哀婉的小調。容落雲仰頸望向四樓,凝一扇小窗,喊道:“姐姐!”
連喊四五聲,小窗輕啟, 容端雨披著絲袍探出身來。看模樣是剛起,粉黛未施, 一頭墨似的長發垂落著。
容落雲又喊:“姐姐,給我扔一把傘!”
容端雨離開片刻, 取來一把傘,利索地丟了下來。容落雲穩穩接住,甫一撐開,惹得身後將士哄笑,霍臨風側目瞧著,亦忍不住蕩起嘴角。
青樓裡扔出的傘,翠竹柄,乳白的油布麵,繡著一叢花枝,二三蛺蝶,撐起來便叫作“蝶戀花”。容落雲此刻撐著,傘柄微微燙手,不好意思得很。
他拉人下水:“霍將軍,一起?”
塞北鐵騎躲得八丈遠:“謝宮主美意。”
一隊人沿著河畔逡巡,長河北岸漸有積水,愈行愈深。此處名為“小蒲莊”,地勢頗低,未行幾步水深已達大腿。
霍臨風張望一眼,見房屋密集,後頭還有一片空地已被淹沒。
容落雲講道:“此處挨著河岸,接連之處是一大片泥沼,民戶皆以種植香蒲為生。”他手指一樓,廣袖浸在水裡,“那兒為作坊,香蒲種好便拿進去製成物件兒。”
說著,眾人達至房屋前,水深沒過胸口。百姓被困屋中,見有人來,管他是兵是匪,趕忙推開窗子呼救。
整隊兵馬分散開,全力救人,霍臨風手中抓著兩名大人,頸上騎著一個小兒,如此這般。將受困民戶送到安全的地方,一趟趟地,小蒲莊逐漸被掏空。
但聞哭聲,容落雲敲敲門:“有人嗎?”
哭聲就在裡頭,但卻無人答應。他渾身濕透了,臟兮兮,冷冰冰,二兩耐心都無,抬掌便把大門破開。
屋裡飄浮著大量的香蒲,還有數十隻編好的蒲團,一六旬老漢高高地立著,腳下的桌子淹在水中,手裡攥著一圈蒲草擰成的繩子。
容落雲定睛細瞧,繩子繞過房梁,這是要上吊?
他登時喊道:“給我下來!”
老漢仍是哭,立在上頭哆哆嗦嗦,嘴裡絮絮叨叨。容落雲聽清一二,這是個老鰥夫,種不動地,眼也花了,每日編幾隻蒲團勉強糊口。
好不容易攢了幾十隻,還未賣錢,竟全部付之東流。
容落雲蹚過去,哄勸道:“你還有房屋容身,總比乞丐好罷?”
老鰥夫叫喚起來:“都淹了!糧食被褥,老天不開眼,怎不淹死老夫!”
正僵持不下,霍臨風從門外遊過,一打眼,扒著門框停住。了解來龍去脈後,他道:“將軍府缺個掌燈的,管飯。”
老鰥夫霎時一靜,明白其意,急忙跳下木桌。容落雲被濺了滿臉泥水,一邊扶著人遊,一邊罵道:“老眼昏花,彆點著人家的房子。”
他和霍臨風送人回去,這一趟結束,小蒲莊的民戶基本全數救出。二三小兵撐船入沼,查探有無人在香蒲地裡遇難。
霍臨風給容落雲擰袖子,擰完去撈衣擺,發現那腳上僅剩一隻綾鞋。容落雲有些尷尬,支吾道:“掉在水裡了……”
霍臨風笑起來,掩不住的幸災樂禍。笑罷,扯一塊衣角蹲下身去,將容落雲的赤足包住。“彆!”容落雲頓時驚慌,“你快起來,好些人看見……”
“怕什麼。”霍臨風包好起身,“被淹了正傷心,誰有心思打量咱們。”
話音剛落,小蒲莊的民戶紛紛湧來,有的作揖,有的抱拳,道謝聲震得水波蕩漾。霍臨風明顯一怔,僵著,眸子裡甚至閃爍著難以置信。
他本以為,誰來這西乾嶺做官,百姓都是無所謂的。
他在塞北城中隨便一逛,喚他小侯爺的,送他吃食的,邀他喝酒的,老孺們更是親娘一般擔憂他的傷情。可這裡並非塞北,他也無仗可打,隻默默做自己的將軍。
此刻被簇擁著,無溢美之詞,儘是真心實意的感激……
他有些恍然,悄麼聲地多了一份歸屬的感覺。
隨後,霍臨風安排人手設登記處,凡是房屋受損嚴重的,登記後安排暫住的地方,並按人口領取撫恤的銀錢。
城中的各隊將士、弟子,全都累壞了,原本暗暗窺視的百姓,逐漸開了門,招一招手,為辛苦的眾人遞一碗解渴的茶水。
容落雲飲儘半碗,問:“大娘,幾時了?”
大娘道:“申時過去一半了。”
不問還好,一問得知午後過半,肚腹頓覺空虛。巡查完最後幾條街,拐入巷中,整隊人累得席地休息。
容落雲坐在一戶人家門外,石階冰涼,坐下不禁一顫。霍臨風挨著他,啪嗒幾聲,脫下厚重的鎧甲,然後身子一歪躺在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