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侯府的喪事大辦三天, 滿城百姓一同為霍釗送行。
從霍家的陵園回來,霍臨風和容落雲一邊一個, 扶著白氏進了大屋。霍臨風說:“這幾日繁瑣, 大哥去打點雜事了。”
白氏輕輕地應一聲, 透著濃重的倦怠, 坐到床邊,她半睜著雙眼說道:“你們也回去歇歇罷,讓梅子來伺候便可。”
霍臨風卻不走:“娘, 我伺候你。”
容落雲是外人, 心意不好意思表明, 便徑自去銅盆旁擰濕布巾, 拿來床前, 兩手朝白氏奉上。白氏接住, 如今的光景實在笑不出,但眼底溫柔, 是倍感熨帖的。
霍臨風伸手碰白氏的發簪, 摘下來,解繁複的發髻。“嘶。”白氏吃痛,躲閃著親兒子,“你去燃香罷, 小容,你幫伯母。”
容落雲明顯一怔, 這段時日他始終喚對方“夫人”,冷不丁變成“伯母”, 仿佛親近了許多。湊近些,他仔細地給白氏解發,問:“……伯母,疼嗎?”
白氏道:“不疼,臨風那雙手習慣打打殺殺,沒個輕重。”
霍臨風在銅爐邊燃香,隨口說道:“娘,你有所不知,他更愛打打殺殺。”話音剛落,容落雲倏地朝他瞪來,眼都睜圓了,咬著嘴唇一臉的怒氣。
這情態是不讓說,再說就要急眼。
容落雲收回目光,狀似無意地解釋道:“伯母,我不是那種人。”發髻一點點解開,鋪散於肩背,其中生出幾根白發,“我們江湖上不叫打打殺殺,隻是切磋……”
他悄麼聲地端詳白氏的神情,唯恐對方嫌她粗魯凶惡,索性將這話岔開:“伯母,躺下罷。”
白氏褪去外袍,躺好蓋被,望著床頂的帷幔歎息一聲。霍臨風折回床邊半蹲,他知道白氏歎什麼,父親走了,身旁再無人同眠。
“娘。”他叫道,“以後,我和大哥會好好孝順你的。”
白氏說:“乖,娘無礙。”她抬手摸摸霍臨風的臉頰,眼皮低垂,似是在思量什麼,“何時回軍營?”
霍臨風答:“明日,大哥留下看顧,我獨自回軍中理事。”
白氏沉吟片刻:“今日給你父親下葬,人多,回營前再去看看罷。”目光輕移到容落雲身上,“孩子,你也去。”
不待容落雲吭聲,她說:“陵園一隅有兩座無名碑,是侯爺在世的時候,給你爹娘立的。”
聞言,容落雲煞是吃驚,霍臨風亦然,他也完全不知曉此事。白氏解釋道:“殺你爹娘是侯爺心頭的一根刺,能做的不多,便在霍家的陵園立了墓碑。”她伸出手,“一直沒告訴你,是因為戰前城中有陳若吟的眼線,怕你引起注意。如今,就裝作祭拜侯爺,與臨風一起去罷。”
容落雲握住那手,和霍臨風一同傍在床前。
白氏切切地問:“孩子,侯爺在九泉下定會向你爹娘謝罪,原諒他好不好?”
容落雲不住地點頭,眼鼻酸脹,幾乎要落下淚水。他和霍臨風就這般守著,等白氏閉目漸漸睡去,才起身離開了大屋。
一跨過門檻,容落雲拽住霍臨風的衣袖,怕人瞧見不妥,隻用指尖揪住一小塊布料。霍臨風卻坦然,反手握住容落雲,一路牽著回到了彆苑。
“我知道你傷心,”至廊下,霍臨風說,“為我和我娘傷心,是不是?”
容落雲道:“你爹臨走時悄悄對我說,倘若戰死……”他不忍說完,“假如我沒來,或者我早點說原諒他,他是不是就不會死?”
霍臨風認真道:“此戰凶險,兵力不得不分散開,再加上秦洵武功高強,種種因素共同導致了這個結果。”他捉住容落雲的肩膀,“就算我爹未曾殺你雙親,為了勝,他也會戰到最後一刻,寧死不降。”
容落雲發顫:“真的?”
霍臨風說:“換做大哥,大哥也會,換做是我,我也會。”
容落雲一把環住霍臨風的腰身,收緊手臂箍得死緊,倘若是霍臨風出事,他實在不敢想象。
“我,我膽子真的不大。”他口齒不靈地說,“伯母雖是一介女流,卻堅強得叫我欽佩,你若是有什麼好歹,我,我……”
這話不吉利,又是一樁假設,合該就此暫停。霍臨風卻靜靜等著,等不及,甚至催促追問:“你就如何?”
容落雲一狠心:“我就殉了你!”
那他們的情意便是至死不渝了,霍臨風將容落雲擁住,庭院落葉堆積,梁上鳥雀嘰喳,這一方景致格外的太平。
霍臨風道:“明日先去陵園,然後隨我去軍營。”
容落雲答應:“帶上狼崽子,咱們一家三口。”
仿佛聽見叫它,狼崽從屋裡躥出來,支棱著尾巴跑到二人腳邊。容落雲怕霍臨風鬆開他,轉去抱這小畜生,於是一腳將狼崽踢了出去。
狼崽滾動兩遭,呲牙亮爪,撲回來躥到容落雲身上,尚未來得及作威作福,被霍臨風拎著後頸騰了空。這一家三口沒個善茬兒,糾纏折騰著,嚇得那一窩喜鵲離巢飛儘。
天黑得越來越早,閒雲一壓更是昏暗,還未消停呢,從庭院角門拐進來一人。纖穠合度,穿一身輕盈搖曳的軟緞裙,素手捏著香,停下,將圍廊儘頭的第一盞紗燈點燃。
容落雲問:“她是誰?”
霍臨風顧左右而言他:“就是個掌燈的丫鬟。”
容落雲可不好糊弄:“叫什麼?”
剛問出口,杜錚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慌忙喊道:“抱月,交給我就得了!”跑去奪下香火,送走抱月,親自點燃廊下的紗燈。
他邊點邊瞧,宰相肚裡能撐船,深知容落雲是個肚裡能釀醋的,一路點到屋外那盞,接住霍臨風遞來的眼色,扯道:“少爺,這幾日勞累,早些休息罷。”
容落雲搶先一步:“杜錚,方才那就是抱月?”
霍臨風說:“你管她是不是,我那時不願意要她,難不成此時卻多看一眼麼?”
容落雲並非不信任,而是在乎得過了頭,他抱著狼崽慢慢撫弄,一副養尊處優的少奶奶樣兒。“怪不得選她,風姿綽約,”沒忍住酸一句,“長得真漂亮。”
霍臨風低聲些:“哪有你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