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交疊的兩聲, 容落雲和陸準一齊喊的,邁出大門檻, 隻見睿王府外的燈下, 一道頎長的身影正負手等候。
挺拔, 端肅, 回過身露出英俊的相貌,還透著些連日趕路的疲倦。
段懷恪向來君子做派,哪怕相隔數月未見, 也仍自持, 容落雲卻沒多大出息, 奔過去, 急洶洶地抓人家胳膊, 興奮極了:“大哥!我一直惦記你!”
陸準抓住另一邊:“大哥, 我方才還念叨你呢!”
段懷恪沒理容落雲,扭臉看陸準, 問:“你念叨我做甚?”說著, 還將手抽出來,和容落雲斷開接觸。
陸準道:“我想回西乾嶺找你,你卻找來了。”
一旁,容落雲支棱著手, 自然感覺到段懷恪的疏遠,他不尷不尬地立著, 有點無措,更有點委屈, 於是又切切地喚一聲“大哥”。
段懷恪偏著頭與陸準說話,仿佛未聽到,亦無半點反應。這時慢騰騰的霍臨風出來了,瞧見這一幕,立即給容落雲撐腰,問:“段宮主,許久不見連禮數都拋了?”
段懷恪望來:“禮數不過是凡俗規矩,為何不可拋?”眼波一轉,輕飄飄地落在容落雲身上,“連相依為命的至親都能拋卻,旁的算什麼?”
容落雲微怔,相依為命的至親,是說姐姐,他離開西乾嶺時未曾道彆,甚至謊稱閉關練功,如今已經過去半年之久……
“大哥……”他毫無底氣,“我知錯了。”
段懷恪活像嚴厲的夫子,道:“我又不是你的至親,與我道歉做甚?你若是還有良心,就去向你姐姐認錯。”
這邊廂大哥教訓弟弟,那邊廂的霍將軍卻忍不住了,護食兒,上前將容落雲一把拉開,說:“離著千裡遠,你叫他如何認錯?怎的,你來這一趟就為了欺負他不成?”
段懷恪不欲理會,轉過身,恢複相見之前的模樣。霍臨風心道,這人好生彆扭,手下敗將還擺什麼架子,倏地,他沿著段懷恪的視線看去,才發覺府前階下,暗夜之中,原來停著一輛素緞馬車。
若是段懷恪來,騎馬輕便又快,駕著馬車,莫非還有旁人同行?
“小容。”霍臨風扭臉低喚,指著馬車讓容落雲瞧瞧。容落雲亦覺不對,兀自走下台階,半信半疑地步至馬車跟前。
近鄉情更怯般,他回首看段懷恪,求助般喊道:“大哥?”
段懷恪的冷淡勁兒褪去,漫上關懷和惻隱,朝著車輿努努下巴。容落雲點點頭,上前探手,捏著車簾一點點掀開,什麼都未看清楚,卻先酸了鼻尖、紅了眼睛。
他顫著聲音:“姐姐……”
車輿內,光影昏沉沉,容端雨蜷在裡頭,麵上似有粼粼波光,是滾落的兩行清淚。容落雲伸進手去,握住容端雨的,試圖接對方下車。
容端雨往外挪動,雖有長裙遮掩,但也能瞧出動作格外的笨拙,費了好大力氣,她從車輿中挪出來,卻不起身,仍坐在上頭。王府的下人極有眼力見兒,趕忙搬來長凳,容端雨搖搖頭,無奈地說:“落雲,你抱我下地罷。”
容落雲心頭猛突:“姐,你身子不適?”
他上前攬住容端雨,將其抱下車,落地後,容端雨禁不住一晃,緊緊地抓著他。等站穩了,容端雨回答:“我斷了一條腿。”
容落雲如遭重擊,轟然,腦中隻剩白花花一片,斷了一條腿,他的姐姐斷了一條腿。麵頰燙得厲害,他發不出丁點聲音,任熱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霍臨風急急奔來,亦驚愕難當,隻能低聲勸道:“小容,外麵冷,先背姐姐進府。”
容落雲木然地蹲下身,背起容端雨,一步一步跨進了府中,朝蟄園走,旁人在身後跟隨,他在最前麵,迎著夜風哽咽起來。
“彆哭了。”容端雨擦那眼淚,“當著旁人,像什麼樣子。”
容落雲說:“你的腿斷了,你的腿斷了!”
容端雨敲打那瘦削的肩膀,低聲道:“嚷什麼,要叫長安城都知道我的腿斷了?”瞧見一片亮光,是蟄園的大屋,進去,徑直被背入臥房。
霎時間,五個人填滿房中,顯得有些擁擠,容端雨被安放在榻上,環顧一遭,視線在霍臨風身上停留片刻。
她開口道:“我想單獨和落雲說說話。”
其他人關好門出去,霍臨風不禁回頭,和容落雲相望一眼,屋外是一間小廳,他陪段懷恪飲茶,但注意力全凝在兩扇門板上。
“容姑娘的腿是怎麼回事?”他問。
段懷恪說:“陳若吟派人潛入西乾嶺,皆知他姐弟的關係,歹人欲捉端雨以作要挾。”當時,容端雨從四樓跳下,想一死絕了容落雲的後顧之憂。
“我趕到時她渾身是傷,撿回一條命,腿卻永遠的斷了。”段懷恪斂著眉目,分外的憐惜。霍臨風跟著心疼,光是想想,也知容落雲該有多自責。
房內,容落雲屈身腳榻,輕輕觸碰容端雨的小腿,問:“姐,疼嗎?”
容端雨搖搖頭,她不疼,什麼知覺都沒有,容落雲被她這副樣子刺激到,雙目赤紅,哭腔染著憤恨:“我殺了他們!我要殺了他們報仇!”
怒喊似有回音,安靜後,容端雨道:“比起丟命,斷腿不算什麼,我也不甚在意了。”
一頓:“還是,先說說你罷。”
容落雲一愣,這是要跟他秋後算賬,他閉緊嘴巴,頭也低下去,擺出認罪伏法的姿態,連聲調都軟弱八分:“姐,我知道錯了。”
容端雨卻不饒他:“認錯便無事,天下也不必設律法了。”豆蔻消退,淺淡的指甲直戳容落雲的腦門兒,“西乾嶺距塞北數千裡,你說走就走,既知吉凶難料、歸期不定,卻連辭彆一聲都不肯?!”
容落雲被戳得腦袋一歪,趕緊擺正,方便他姐戳第二下。
“還撒謊騙我,假裝閉關練功?”容端雨沒戳,狠狠擰了一把耳朵,“你練出什麼神功了?是能移山填海,還是上天入地?”
容落雲紅著耳朵:“淩雲掌練到第七層……”
容端雨打斷:“在哪裡練的?”不必說也知道,塞北,凶險惡戰的地方,“知你奔赴關外,我每日便提心吊膽,生怕你有什麼不測。”
小廳裡,霍臨風猛地站起來,踱到門外,凝神探聽房中的動靜,隻聽容端雨說:“我們姐弟相依為命,你先是為一個男人與我鬨彆扭,如今更好,為一個男人不辭而彆,幾個月不歸,一封家書便把我打發了!”
容落雲認錯:“姐,我再也不敢了!”
他捉住容端雨的手,用力往自己臉上拍打:“都怨我,不然你的腿也不會斷,你狠狠地打我罷!”
霍臨風一聽欲推門進去,卻被段懷恪攔住,段懷恪嫌棄道:“你進去無異於火上澆油。”
霍臨風急道:“小容要挨打怎麼辦?!”
段懷恪更加嫌棄:“端雨那點力氣,能把他打殘不成?況且,端雨千裡迢迢尋來,是惦記得無法了,哪裡舍得打他。”
果然,房內沒什麼動靜。容端雨抽出手,瞥一眼床榻,見兩隻枕頭一床錦被,梨木架上,掛著幾件衣袍和官服,這一室之中的痕跡藏都藏不住。
容落雲羞愧難安,身上生虱子一般,渾身都不自在。“姐,舟車勞頓,要不先歇息罷?”他巴巴地仰著臉,“明日再教訓我,行嗎?”
容端雨揪住容落雲的衣襟,拽近些,姣好的麵容一陣白一陣紅,似是忍耐極大的難堪。半晌,她難以啟齒地問:“霍臨風欺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