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是從前麵的桃林裡傳出來的,綺年走到近前才發現這裡居然繞到了滴翠軒的後麵。如燕跪在地上,阮麒站在一邊,四周圍著不少人,連大長公主都出來了,她的長媳周夫人正在問如燕的話:“……你喊叫什麼?”
如燕抽抽泣泣:“奴婢聽人說園子裡隻有女客,忽然看見阮少爺——離得遠奴婢不曾認出來,還當是哪裡闖進來的。奴婢嚇壞了,所以喊叫起來。”
綺年從人縫裡瞅了阮麒一眼,差點沒笑出來。阮麒的表情精彩無比,被當作登徒子,還叫來了滿園子的人,那尷尬真是無法言說。偏他覺得如燕分明是在說謊,卻又無法揭破,那份糾結就更不必說了。
阮夫人站在一邊,嘴唇微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此時既憂且喜,憂的是丟了英國公的臉,卻又竊喜回去又可以向阮海嶠告上一狀了,且阮麒此舉不啻是在明白地告訴阮海嶠,姨娘生的,就是上不得台麵!
周夫人看一眼阮麒,表情也有些尷尬:“那邊靠近南院,少爺們都在那裡吃酒,進園子來走走也是有的。倒是你,怎會到了那裡去?”
如燕抹著眼淚道:“是我家姑娘有些不適,府裡一位姐姐指我們到那邊尋淨房的。”
李氏皺眉道:“怎的隻有你一個?姑娘呢?”
綺年這時候才從人群外麵擠進去,做有氣無力狀:“你這丫頭,叫你回來討藥,你怎的一去不返了?”
李氏倒嚇了一跳,連忙讓碧雲過去扶住綺年:“這是怎麼了?”
綺年氣若遊絲地道:“腹中有些不適——”
大長公主已然知道了酒裡有巴豆的事,此時表情也是十分尷尬。顏氏不知其中蹊蹺,心裡有些厭煩綺年又惹了事出來,皺眉道:“吃個酒也會不適?若有不適徑來滴翠軒就是,出來做客為何到處亂走?”這不是分明說侯府的酒菜有問題嗎?
忽聽人群裡有人道:“祖母不知,今日不知為何表妹與許家妹妹的酒壺裡有巴豆,是以表妹才離席的。”說話的正是吳知雯,她恨極大長公主今早在滴翠軒點明她不是嫡出的話,是以毫不客氣就將這事說了出來。
饒是大長公主見多識廣,此時也不知該說什麼了。酒壺裡滾出巴豆乃是滿座少女皆看見的,實在抵賴不得。即使將此事推到下人偶出差池身上,秦府這個禦下不嚴治家不謹的名聲也是落定了。
顏氏也是經過事的人,一聽是綺年與許茂雲酒裡有巴豆,便知道這巴豆必定與趙燕妤有關,咳了一聲便道:“胡說!酒裡怎會有巴豆?定是昨夜貪涼所致。”轉頭向大長公主道,“小婢無知,擾了公主,還請公主恕罪。我這外孫女兒不適,還要回府請醫,隻得先告辭了。”
大長公主巴不得吳家人趕緊離開,轉頭便叫人:“抬轎子進來,送老夫人回去。”
那邊許夫人也起身告辭。綺年瞅著空兒瞥了趙燕妤一眼,刁鑽的縣主姑娘正站在一個中年美婦身邊,臉上的表情既有些局促又有些憤怒——很好,一定是挨過訓了。
綺年正暗地裡得意呢,就感覺兩道銳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稍一側頭,就對上了趙燕妤身邊那位中年美婦。一件檀色衫子,遍繡著金銀線的梅花圖案,下頭一條繚綾裙子,風吹動裙角,那淺碧的顏色時深時淺,若有若無。頭上一枝七尾掐金鳳釵,鳳身上的羽毛一片片都是用細金絲累上去的,陽光下金光點點,鳳尾上鑲了蓮子大小的綠色翡翠珠,晶瑩剔透。這翡翠珠如果是一顆兩顆倒不稀奇,但這美婦耳上的鳳尾墜子同樣各鑲了一顆翡翠珠,腕上更掛了一串翡翠佛珠,所有的珠子顏色皆完全相同,這個價值就不是單顆價值乘以數量那麼簡單了。
這位應該就是趙燕妤的母親,昀郡王繼妃秦氏了。七尾鳳釵不是人人都能戴的,九尾為皇後之數,七尾為貴妃與親王妃及長公主可戴,就是普通不受寵的公主,出嫁之後也隻能戴個五尾六尾的。按說郡王妃戴七尾鳳釵似乎還稍微僭越了點兒,但昀郡王跟皇帝的血統蠻近,秦王妃的母親又是大長公主,戴也就戴了,沒人會說什麼。
綺年瞥了一眼就低下頭去,手輕輕按在自己小腹上裝柔弱,卻仍舊感覺到秦王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刮了一遍又一遍。她想看出什麼來?想看自己到底有沒有喝巴豆嗎?那真對不起了,小時候在孤兒院,她裝病的本事可是一流的。更何況現在這時候姑娘們講究個神情端莊沉靜,在外人麵前就是疼死了最好也隻是微蹙眉頭,所以裝起病來就更容易了,除非叫個大夫來給她診脈——不過想來大長公主也不好意思讓人知道她的壽宴上居然鬨出了巴豆事件。
轎子抬過來,居然不是一頂而是五頂。許夫人摟著許茂雲坐了一頂,李氏摟著綺年坐了一頂,顏氏自然摟了喬連波,鄭氏摟了知雪,知雯知霏姐兒兩個坐一頂,浩浩蕩蕩離開了後花園,直奔二門。小廝們早得了吩咐把兩家的馬車趕過來,綺年長出一口氣——終於離開東陽侯府了。
顏氏臉色不太好看,一回到吳府似乎就想說話,李氏連忙問綺年:“可還腹疼麼?快回去躺下,叫廚房熬綠豆湯來喝。”顏氏這才不好說什麼,由著綺年自己回了蜀素閣。
李氏並不放心,跟著進了蜀素閣,將丫鬟們都打發了出去才問:“可要請郎中來診診脈?”又覺得綺年臉色不像腹瀉難止的模樣,且回來這一路上也沒見她嚷著不舒服。
綺年不好意思騙李氏,便將今日的事打了個折扣跟她講了講:“……因見那小丫鬟衣裳跟彆人穿得不同,又偏偏打翻了我和許家姑娘的酒壺,總覺得不對,因此那酒就沒敢喝。後頭告醉離席,也是想著躲了縣主,卻沒想到許姑娘的丫鬟回去拿帕子,竟然打翻了酒壺從裡頭滾出巴豆來。”
李氏鬆了口氣:“幸好你機警,這縣主實在胡鬨!”又問,“阮家那孩子究竟又是怎麼回事?”
說到阮麒,綺年就忍不住歎口氣:“這我可真不知道了。想去淨房是真,隻那小丫鬟指的路實在偏僻。後頭聽周夫人說了才知道,竟是給我們指到靠南門的地方去,不由人不疑心。至於阮家少爺——卻是上次被他逼著賠罪,外甥女那一跪反而惹得他被姨母責備,因恐他心裡記了仇,所以見他就怕了,才叫如燕將他引開的。隻不知他是為何進的花園。”
李氏沉吟道:“英國公府老太君與大長公主素有交往,前些年她身子還健,也時常往東陽侯府去,阮家兩位少爺也沒少跟著過去。小孩子家年齡相仿,自然投機。怕是上回那事,縣主也知道。”雖沒往深裡說,卻是已經信了阮麒是被縣主叫來的,想要一起作弄綺年。
英國公府兩位小少爺的頑劣之名在外,李氏並不喜歡。且杏林賞花那日,綺年身上被彈子打出來的青淤李氏也是見過的,當下深信今日之事,轉覺綺年聰明,歎道:“幸而你聰明,否則不免落了算計。這縣主小小年紀就會使這般的連環計,也是個心機深的。好在日後見麵機會不多,躲著些也就罷了。隻是阮家那孩子——小小年紀也這般記仇,若當真今日撞上了,還不知要鬨出些什麼來。”
綺年確實發愁這一點。縣主再刁鑽,身份相差太多,等閒應該也是見不到的。隻這個阮麒,怎麼說還跟吳家有親戚關係,往來機會肯定要多一些。李氏見她犯愁,又安慰道:“男女有彆,縱然是表兄妹,日後也要避忌著。即使他再登門,沒個直入內院的道理,你隻不出去,想來也不能怎樣。”
綺年想想也是這麼回事,反正萬事自己小心唄。李氏又叫人端了綠豆湯來:“好歹喝一碗,做戲也做全套,橫豎喝了也沒壞處。”晚上回了房,便對吳若釗稱讚綺年:“頭腦機智,又進退有度,大妹著實養的好女兒。”
吳若釗聽了也歎息:“郡王素愛王妃,隻此一個嫡女,自然嬌縱。得罪不起,隻好躲著罷了。日後再有這般場合,教綺兒不要去罷,若真受了委屈,我也對不起大妹。”
吳家夫妻兩個夜話,卻不知昀郡王府裡,秦王妃也正跟自己的陪房嬤嬤說話:“許家丫頭我是知道的,性子直爽,沒那許多城府,這巴豆的事兒她未必能發現。那個丫頭的來曆你可問清楚了?”
陪房嬤嬤是秦府家生子,自然也姓秦,因自幼就跟著秦王妃一起長大的,說話也少幾分顧忌:“老奴去問過了,是吳侍郎的外甥女兒,就是吳大學士的嫡長女生的。父母都去了,今年才從成都接到京城來住,不過是個鄉野丫頭,娘娘隻看哪家姑娘不是養得皮光肉白,偏她生得黑,必是野慣了的,哪裡有那份聰明見識?”
秦王妃秀眉微蹙。她保養得好,三十幾歲的年紀,看起來就跟二十七八歲差不多:“這麼說,全是春嬌那丫頭沒將絲線係好,酒壺一倒才讓巴豆滾了出來?這也太巧了。何況妤兒還叫了阮家那孩子去,怎的不但沒成,反而被嚷了出來?”
秦嬤嬤笑道:“娘娘太抬舉那丫頭了,難道娘娘覺得那丫頭竟能識破了縣主的連環計?對了,老奴聽說,這丫頭跟恒山伯府來的那位‘表姑娘’自幼就是好友,娘娘想,那般死皮賴臉攀親的人家,家裡姑娘的‘好友’又會是什麼好的?自然物以類聚,無非是攀著吳侍郎這棵大樹,想要日後議親好聽些罷了。”
秦王妃雖然覺得這一切都有些太過湊巧,但一個父母雙亡的孤女她並不放在心上,便拋下了綺年,問道:“縣主呢?還在發脾氣?”
秦嬤嬤歎道:“可不是。先跟阮世子鬨了一場,如今在發落春嬌呢。縣主這性子——”偷眼看看秦王妃,不敢再說。
倒是秦王妃點頭道:“我知道你什麼意思。今兒是她外祖母的壽辰,倒鬨出這些事來,是該好好管管了。打明兒起,先禁她一月的足,把《女誡》抄十遍。恰好宮裡又要選秀了,她也該少進宮,就在家裡呆著罷。阮家那孩子還沒請封世子呢,你話裡也注意些。唉,妤兒這性子也不知隨了哪個,若傳出去——將來如何說婆家?”
秦嬤嬤忙笑道:“娘娘這倒過慮了,縣主還小呢。再說縣主是何等身份,有意誰家,誰家還不得歡喜著應了?彆的不說,老奴看縣主跟阮家少爺就很合得來呢。將來阮家少爺再正式請封了——老奴倒覺得是樁好姻緣。”
秦王妃麵上倒沒有什麼喜怒之色,隻擺了擺手:“這些話如今說來都太早。你下去罷,叫人拘著縣主,學學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