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年一下子想起金國廷,趕緊笑道:“是年紀小了些,若真進了你家,你這一聲嫂嫂怕是還叫不出來吧?”
韓嫣扭了她一把,坐上馬車走了。綺年今天又是跪又是起的折騰了半天,也覺得累了,偏身上這件寬袍大袖的禮服有些拖遝,隻得帶著如燕慢慢地往回走。走沒幾步,忽然聽見後頭有人叫了一聲:“表妹。”回頭一瞧,卻是阮麒站在二門邊上,見綺年回頭,彆扭著做了個揖:“今日是表妹的好日子,尚未恭喜表妹。”他雖是跟著阮夫人來了,但男賓自然不能到後頭來觀禮。
綺年今兒也累了,沒什麼精力,草草回了個禮:“多謝表哥。”就打算走人。自打上元節救了阮麒之後,阮麒又送了那桃木船來,想來兩人的仇也應該是沒有了罷?不過年紀都不小了,還是避個嫌的好。
阮麒卻道:“沒有什麼好恭賀表妹的,一點小玩藝兒,還請表妹笑納。”遞過一個盒子來,眼睛卻隻管往她身上打量。
綺年有點詫異:“表哥平日裡已經送過許多東西了,何必又破費?”她不大想收。若是阮麒送給家裡所有姐妹的,接著就是,可若是單送她自己的,實在是個麻煩。
阮麒有些焦躁:“不過是些泥人之類,並不花費什麼,隻是看著新鮮罷了,表妹就收著罷。”
綺年正為難呢,便聽說話聲漸近,吳知霆等人自路上過來,一見阮麒不由笑道:“表弟倒走得快。表妹也在這裡?”
吳知霄輕咳一聲:“想是剛送走了客人,聽聞今日的讚者是表妹的好友,遠道而來,自當相送。”
綺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表哥說的正是。”其實如果不是阮麒叫住她,這會她早回去了。還好這一群都是沾親帶故的表哥們,倒還不算太逾禮。
正想著呢,就聽一個陌生的聲音帶笑道:“這位表妹不知是——”
綺年抬頭一瞧,吳知霄身後站了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年紀雖然不大,個頭兒卻比吳知霆還高些,膚色黝黑,雙眉如劍,透著股子英氣。綺年稍微一想就猜到了,這人一準就是吳若蓉的長子,嚴長風。嚴統是武將,長子想必也是跟著習武的,與文質彬彬的吳家兄弟截然不同。
吳知霄含笑道:“這是大姨母的女兒,周家表妹。我們不要站在這裡,都進鬆鶴堂去罷,長風表弟尚未拜見過外祖母呢。”
綺年一言不發地跟著走,卻覺得嚴長風的目光時不時地向她掃來,隻覺得渾身不自在,正想要不要退後幾步跟他們分得遠點,阮麒卻忽然從後頭擠上來,拉住了吳知霄問起功課來,身子恰好擋住了嚴長風的目光。
鬆鶴堂裡今日熱鬨,男左女右站了滿滿一屋子。嚴長風帶著弟妹們重新向顏氏行禮,吳若蓉則拉著外甥女兒們逐個地看,看罷了笑向李氏和鄭氏道:“哪一個都是好的,我看得眼都花了。”轉頭叫丫鬟們,“把那南海珍珠拿上來。”
貼身丫鬟拿出幾個荷包,吳若蓉一人給了一個,笑道:“廣東沒什麼好東西,無過是珍珠珊瑚,這些送你們串著玩兒。”
綺年瞥了一眼荷包,裡頭的珍珠顆顆圓潤碩大,雖及不上今日林家送來的珍珠大,但也相去無幾。這樣滿滿的一荷包,怕不也得有三十幾顆。當真是一份厚禮了。
李氏忙道:“她們小姑娘家,哪裡用得著這許多珠子,二姑太太也太寵著她們了。”
吳若蓉朗聲笑道:“正是年輕姑娘才用得著,個個花容月貌的,自是該好生打扮起來才不辜負了這般的年紀呢。”說著,又抹下腕上一對鑲著珊瑚的金鐲分彆給知雯知霏姐妹戴上,隨手拔了發上一枚玳瑁梳給吳知雪插了,又拔下一枝通體鮮紅的珊瑚簪給綺年插上,笑眯眯道:“你今日好日子,姨母不知,下次再給你補一份厚禮。”
這枝簪子是用整塊鮮紅的珊瑚雕成的,簪頭上是珊瑚原本的形狀,天然就形成一朵重瓣花模樣,中心鑲上淺黃色的珍珠,恰似一朵鮮豔的牡丹花。珊瑚雖不抵紅寶石或翡翠貴重,但難得這樣自然天成的形狀,價值便不菲了。
吳若蓉說完話,像是剛剛想起什麼似的,又從頭上拔下兩朵點翠花鈿,笑向喬連波和阮盼道:“姨母一點心意,不值什麼,拿去賞人罷。”
顏氏與阮夫人的麵色都不怎麼自然了。吳若蓉拿出的珍珠雖然是姑娘們人手一份,但現在給首飾卻是明顯地有所偏頗。知雯知霏就不說了,那金鐲厚重,份量不輕。知雪得的玳瑁梳顏色溫潤通透,雕刻的花紋頗有南番那邊的風格,顯是泊來品。至於綺年珊瑚簪,那就更為珍奇。吳若蓉說是因著她今日及笄,所以給的禮物格外貴重,倒也合禮。偏給喬連波和阮盼的花鈿,雖則是精致的點翠工藝,但都不過桃核大小,比之其餘人所得,實在是薄了三分。
阮盼倒是大大方方起身接了,道一聲“多謝姨母”,又回到母親身邊端正坐下。她心裡明白,母親與這位二姨母有嫡庶之分,當年未出閣時隻怕少不了有些不快,如今人家送的珍珠是一視同仁,則在這些首飾上有所偏頗也並無大礙。
顏氏比阮盼還要明白。當初吳家四個女兒,隻吳若蓉一個是庶出,自己嫡出的兩個女兒若蓮若菡沒少欺這個庶姐。尤其連波的母親吳若蓮性子不好,自出天花臉上落了疤後,愈發的暴躁,有事無事也要欺吳若蓉三分。全是綺年的母親吳若蘭,時常偷偷的暗中接濟這個庶妹一些。吳若蓉今日送出這樣的禮,分明是還念著當年的仇呢。
喬連波低頭出來也接了花鈿,聲如蚊蚋地謝了,又站回顏氏身後。顏氏一陣心疼,隻是吳若蓉如今已經嫁做人婦,說起來她不再姓吳,已姓嚴了,便是在禮數上略有幾分不周,顏氏也不好說什麼。
李氏連忙起身打圓場道:“本是綺兒的好日子,又逢著二妹妹來家,難得這般齊整,今日定要好生聚一聚才是。總聽老爺說二妹妹好酒量,很該喝一杯。”鄭氏也在旁邊湊趣兒說笑,鬆鶴堂裡倒仍是一派其樂融融的模樣。
阮麒默默坐在下首,隻管看著綺年。自來了京城,綺年總穿著湖藍、月白、玉色之類輕淡的顏色,便連首飾都是素色居多。今日卻穿了一件深紫色的寬袖長裙禮服,乃是極少見的重色衣裳。這一年裡,綺年肌膚白淨了許多,雖還不如喬連波那般白如素絹,但氣血充足,麵頰紅潤,配上這重色的衣裳非但不顯單薄,反而格外有種莊重的豔麗,乃是在她身上極少見的。
阮麒靜靜看了一會兒,正想將目光移開,卻恰好看見嚴長風正打量著綺年,目光中帶著掩飾不住的興趣。也不知怎的,阮麒隻覺一股氣衝上來,恨不得去將嚴長風的眼睛挖出來。他坐在那裡,一時竟被自己的暴戾驚住了。
鬆鶴堂裡這一頓飯吃得實在不甚愉快。男女分席,中間以屏風隔開。屏風內顏氏與阮夫人沉著臉,屏風外阮麒麵如鍋底,任誰看見了都不會開心的。李氏與鄭氏心裡明白,竭力尋些話頭來說,加上吳若蓉也是個健談的,並沒有冷場。
屏風外頭卻聽嚴長風與吳知霆交談甚歡。雖則兩人一文一武,但一個久居山東,一個慣居廣東,交換些風土人情,倒也有趣。嚴長風談鋒甚健,加以廣東那邊風土人情與京城殊異,他又是跟著父親在海上經過的,比之吳若蓉等人見識又自不同。到後頭連屏風裡麵綺年等人也聽住了,滿座隻聽見嚴長風一人的聲音,偶然吳知霏等人忍不住也要問上一句。
阮麒憋了一肚子氣。恰好嚴長風講到海上颶風,拔木摧石,偌大的船隊遇上了這樣的颶風,也如那小木片兒一般在海浪中隨波上下,驚得屏風裡麵女眷們不由得都議論起來。阮麒自覺聽見了綺年的聲音在詢問真假,登時那火氣直躥上來,不假思索道:“聽長風表哥說得這般真切,敢是表哥當時也在那船上?”
嚴長風笑道:“這倒不曾,我也是聽跑海外的水手說的。”
阮麒舉起酒杯喝了一口,借酒遮臉道:“原來也是道聽途說,虧我聽表哥形容得如此靡無巨細,還當是表哥親身經曆呢。”
這話是實話,可是也當真難聽。嚴長風頓時說不下去,臉也不由得微微漲紅了。吳知霄忙道:“這樣的颶風實在可怕,倒是不要經曆的好。如若不然,姨母與姨父豈不要擔心?”
本來有吳知霄打這個圓場,事也就過去了,偏阮麒又補了一句:“既不是表哥親身經曆,何必說得如此悚人。”言語之中,頗有疑嚴長風有意誇張,以博座中諸客驚歎之意。
嚴長風也是少年氣盛,聞言兩眉一立,冷笑道:“表弟久居京城,怕是連京郊也少去,自是不知海上之風的厲害。”
吳若釗一見不好,連忙出頭說道:“早聽說海上風厲害,隻是長風也要少說,免得你母親聽了,日後若你上船出海,她豈不擔心?”
吳若釗是長輩,他既開了口,嚴長風和阮麒隻好都閉上了嘴,相互瞪了一眼,悻悻然吃完了這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