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太太雖是不舍女兒,卻道隨夫君而居乃是正理,因知自己若來相送必然哭得不成樣子,索性不來,昨日就回青雲庵去為女兒夫婿誦經去了。鄭姨娘倒是想來,冷玉如卻不許。恒山伯府裡鄭瑾娘仍在“病中”,倒是鄭珊娘素日裡與冷玉如相處還過得去,出來送了一程,還送了自己手繡的一方帕子。
冷玉如既如此灑脫,綺年和韓嫣自也不能擺出一副粘粘糊糊的作派,三人在長亭內以茶代酒飲了一杯,冷玉如便上了馬車,張英帶著張家二十名家丁左右護送,加上滿滿幾車嫁妝,就此相彆。
雖說之前也曾在成都分彆過,但如今冷玉如已嫁作人婦,這次送彆也就更添了幾分惆悵。綺年和韓嫣直看著車隊消失在天邊,這才沒精打采地返城。韓嫣道:“去我家中坐坐?”
綺年歎道:“算了,你家裡也忙得不行,我倒是去鋪子裡看看也罷最新章節。”韓家是新置的宅子,雖則帶著家具,但總有不如意的地方要重新安排過。何況韓太太想著韓兆成親之事,索性一次將宅子收拾出來,省得日後再折騰。
綺年那蜀錦蜀繡的生意在春闈前後達到了一個高-潮。小楊從成都華絲坊進了一批元寶如意花紋的半錦,取名為“三元如意”,不僅僅在京城,甚至在直隸也有銷路。因韓兆當日就是穿了這樣一件淡青色半錦衫參加了殿試並點為傳臚,因此這種花色的料子銷路極好。直到如今天氣炎熱,蜀錦穿著有些重了,銷售額才回落了下去。
綺年去的時候如鵑帶了個小丫鬟正在整理新運來的一批料子,這是用來做秋衣的。見綺年來了,如鵑十分歡喜,又是倒茶又是端果子。綺年看她臉色紅潤精神飽滿,顯然日子過得很是不錯,心裡也歡喜。
如鵑陪著綺年說了幾句話,綺年看她一個勁地挑那果子裡的酸杏乾吃,不由得心中一動:“這是——有喜了?”
如鵑頓時麵上飛紅:“才兩個月呢。當家的不許我做重活兒,特地找了個小丫頭來幫我。其實我既不吐又不暈,能吃能睡,哪裡這樣嬌貴了呢!”
“哎,頭三個月可不能大意!”綺年也歡喜起來,“不能提重物,不能突然用力,不能從高處跳下來,不能……”倒說得如鵑笑起來:“姑娘懂得怪多的……”
綺年訕訕住了口,心想我還有一整套的孕婦注意事項與嬰兒養育大全可以告訴你呢,隻是不敢說而已:“總之頭三個月切莫大意,這是頭一胎,養好了,後頭再生也順當。”想想自己如今還隻是個未婚姑娘,還是不要說得太多以免驚世駭俗的好。
如鵑低頭摸了摸肚子笑道:“請過郎中了,也是這般說的。如今有這小丫頭幫著我,當家的又分了許多活計去,實在也用不著我做什麼。算來這孩子來的也是時候,等出了三個月,又該各家做秋衣冬衣,到他臨盆便是過年,那時候生意也不做了,什麼也不耽擱。”
這說得綺年也笑起來。如鵑說了一會兒閒話,便歎了口氣道:“當家的前幾日從老宅回來,說是……如鶯那丫頭做了立年少爺的通房了。”
“通房?”綺年吃了一驚,“不是妾?”通房丫鬟連個名份都沒有啊。
如鵑低頭道:“是通房。立年少爺說了,不曾娶妻,不可先納妾,不過日後娶了妻,必定抬舉她做姨娘。”
“那哥哥打算幾時娶妻呢?”
“如鶯說,立年少爺已過了院試,如今是秀才了。隻等鄉試和會試了。怕是——要待會試之後才會……”
綺年扳著手指一算:“那豈不是至少還要兩年之後?”這還得周立年一舉得中呢,若是中不了,又得再等三年。何況周立年未必隻滿足於舉人,說不定要等中了進士才成親。就算他來個三元及第,那也得三年之後。到時他方過弱冠,娶妻正當時,可是如鶯二十歲,在這個年代,女子的青春就算已過了。
“如鶯這丫頭,怎的如此死心眼……”
如鵑歎道:“當家的勸過她,她隻是不聽,也不知怎麼的,就認定了立年少爺。當家的回來與我說,他在成都辦了幾日貨,眼看著立年少爺似乎也並不十分——倒是如鶯,伺候著少爺,捉著空兒還去七房伺候七太太。我聽家裡留下來的婆子說,是七太太做主,叫立年少爺收了如鶯的。”
既然她自己打定了主意,彆人又有什麼辦法呢?綺年跟如鵑再說了幾句話,叮囑她千萬養好身子,正要起身出來,卻聽外頭有人敲門。那小丫頭香鈴兒十分勤快,一溜煙兒跑出去,片刻就揚著聲兒喊:“楊娘子,有人來買料子。”
如鵑忙忙迎出去,綺年也跟著走到門口一看,不禁怔了。香鈴兒領進來的人身穿簡單的玉色寶相花暗紋的夾纈袍子,倒像是個年輕商人模樣,不過這人綺年是認得的,他根本不是什麼商人,而是昀郡王府的世子,趙燕恒,三天前,他們剛剛在顯國公府見過的!
“這位公子——”如鵑有些猶豫。自打做了這蜀繡蜀錦的買賣,她也出入過京城一些高門大戶的人家,眼前這人雖然穿著不怎麼打眼,但那件夾纈袍子染出的寶相花十分精致。如今京城裡頭,夾纈已經不甚流行,這般精致的印花倒是少見了。加上此人舉手投足之間的風度,怕不是等閒人物。這等人物來這裡買料子,實在是……
“周姑娘。”趙燕恒對如鵑微微點頭,眼睛卻隻看著綺年。
“如鵑,你和香鈴兒自去整理料子罷,叫香鈴兒不要亂說話。”綺年真想翻個白眼。她前腳進門沒多久,趙燕恒就後腳上門了,這哪裡是來買什麼料子,分明是來找她的。真難為這人對她的行蹤了如指掌,沒準是一路跟著的吧?
如鵑雖不知怎麼回事,但見綺年神色凝重,當即便叫了香鈴兒出去,臨走還不忘道:“姑娘,我就在外頭,若有什麼事,姑娘就喊一聲兒。”
綺年苦笑。心想萬一有什麼事,這院子裡總共四個女人,香鈴兒十一二歲大,如鵑還是個孕婦,能起什麼作用呢?
趙燕恒倒是笑了,對身後跟著的青衣侍女道:“你也等在外頭罷。”
青衣侍女身材修長,一直垂著頭,此時才抬頭看了趙燕恒一眼:“公子——”
趙燕恒擺了擺手,跟著綺年進了裡間的小屋,隨手拉過一張椅子坐了,反而對綺年一伸手:“周姑娘不必再多禮了,請坐。”
綺年很是無奈——這裡到底誰是主人?不過她也不想再行什麼禮了,側著身子在椅子上坐了:“世子來此,想來不是為了買料子罷?”
趙燕恒笑了笑:“一來是謝周姑娘上次青雲庵相救,二來是謝姑娘上元節送信,三來……”
綺年很想說,不要再謝了,隻要下次再有這樣的事不要找上我就行了。不過趙燕恒接著便問:“前日,姑娘在顯國公府上看見了什麼?聽見了什麼?”
綺年一怔,本能地假笑:“世子說的是什麼?”
趙燕恒似笑非笑:“當日姑娘三人麵色蒼白,是被什麼嚇住了?”
這家夥觀察力為什麼如此敏銳!綺年咳嗽了一聲,正想著有沒有可能說句謊話,趙燕恒已經緩緩道:“東陽侯已經找上了顯國公,要將一位秦蘋姑娘許金國廷為妻。這位姑娘想來你也該認得,就是在東陽侯府裡落水的那位。”
綺年心裡一緊,想起許茂雲微微紅著臉看金國廷的模樣,不由自主地道:“聽說秦蘋姑娘隻是東陽侯府的遠房親戚,金公子卻是未來的國公,這——”
趙燕恒唇角微微一彎,帶著幾分諷刺:“秦姑娘在顯國公府遇了歹人,已與金公子有了肌膚之親,金府大奶奶親口許下,說金公子定會負責。”
綺年對於金大奶奶的作法實在也是無法評價,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趙燕恒注視著她:“當日秦姑娘的丫鬟也被歹人殺死在顯國公府,此事——顯國公府已然脫不了乾係。我隻想——當日姑娘似是也在那附近,可否看見了什麼?不瞞姑娘,國廷不願娶秦姑娘。”
換誰也不會願意啊!綺年歎了口氣:“說起來,秦姑娘所謂的遇了歹人,與她的丫鬟死在顯國公府,恐怕是兩回事。隻是——我若將當日所聞所見說與世子,世子出了這門,休再提我名字,我更不可能去做什麼證的。”
趙燕恒失笑:“我自然不會要姑娘去做什麼證。到底是事關秦姑娘的閨譽,豈有對簿公堂之理呢?”
“還有——”綺年突然想了起來,“我那個銀香薰球,也請世子還我。無論是青雲庵還是上元節之事,我統統都不知道。”
趙燕恒倒笑了:“這豈不有些自欺欺人?”
綺年苦笑:“世子明鑒,我不過是一介平民,隻想安安穩穩過日子,那些秘事我實在不想知道——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趙燕恒斂起了有幾分戲謔的笑意,眉眼間倒帶出一絲苦意來:“誰不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呢?安穩是福,可未必人人都有。”
他突然發這麼一番感慨,綺年倒有幾分尷尬,拿起桌上的茶隨便地喝了一口,清清嗓子:“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隻求個心安罷。”
趙燕恒瞧她片刻,展顏一笑:“說的是,心安即好。”
他生得俊秀,隻是臉色有些蒼白,就顯得線條有些單薄模糊,但凡有人見他,一則被他世子之位逼得不敢多視,二則因他久病之名,不免都隻會注意他的病態。如今這展眉一笑,居然平添了幾分神采,跟剛才竟然有幾分判若兩人的模樣。
綺年也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第一次見麵在東陽侯府的假山之內,雖然說是見麵,其實連個臉都沒見著。第二次則在青雲庵,彆說趙燕恒當時臉上抹得烏七八糟,就算是他沒抹成花臉貓,那種情形之下綺年也隻顧得上緊張,顧不得欣賞什麼美男子了。倒是此刻,她倒得以從容地端詳一下這位“病名”遠揚的郡王世子:“世子今年去山西……”
綺年一說出這句話就不由得後悔了。瞎打聽什麼呀,嫌知道得不夠多,死得不夠快嗎?不必說路上的山匪流民,也不必說趙燕恒帶著傷回到京城,單說上元節她去接頭的居然是皇長子妃,這事就必然不是人人都能聽的!不過趙燕恒卻隻是坦然一笑:“正如姑娘方才說的,不過是求個心安。國家如此,政事如此,不說什麼匹夫有責,隻恒忝居其位,不能袖手旁觀而已。”
我沒想誇獎你啊親……綺年低頭無語,半晌才歎了口氣:“其實秦蘋的事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