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年微提裙擺跪在地上:“兒媳見識少,隻知道在長輩麵前該說真話。兒媳覺得,既是兒媳嫁了過來,便是一家人,父王若對兒媳有所不滿,也要說出來兒媳才好改正。”
昀郡王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說了個“你”字,又沒動靜了。他不說話,綺年也跪著不動,直到覺得膝蓋都快要麻木得沒感覺了,才聽昀郡王道:“你起來罷。”聲音裡帶幾分疲憊,竟然有些蒼老的意思。
昀郡王今年五十有一,然而自幼嫻於騎射,身材保持極好,又擅養生之道,頭發烏黑發亮,麵色紅潤,望之隻如四十許人,行走間龍精虎猛,絲毫不見老態。然而就這一會兒,綺年卻覺得他麵上似乎多了些皺紋,嘴角眼角皆微微下垂,竟似是轉眼間便老了幾歲。他看著綺年扶著案子角吃力地站了起來,終於抬了抬手:“坐罷。”
“謝父王。”綺年在一張小凳上斜簽著身子坐了一半,擺出洗耳恭聽的姿勢。
昀郡王卻許久沒有說話,久到綺年覺得屁股都坐疼了的時候,他才緩聲道:“你想必也有許多話要說罷?”
綺年欠欠身:“兒媳是晚輩,本來是不該說的,若非今日實在怕了,也不敢頂撞父王。”
昀郡王似乎是自言自語地道:“恒兒自十歲之後,就再不曾頂撞過本王了。”
綺年沒敢接話。昀郡王出神片刻,又道:“本王原未想過,會給他娶了一位出身如此之低的世子妃。”
“兒媳也實未想過,有朝一日竟能嫁給世子。若不是在太後宮中聽太後提及,是再想不明白為何有這福氣的。”
昀郡王又閉上了嘴。這件事他能說什麼呢?完全都是秦王妃一手促成的。
“自你進門,卻也無甚行差踏錯。”許久,昀郡王又歎息般地說了一句,“隻是在你心中,除恒兒之外,並未將其餘人等視為至親罷?你方才所說的一家人,怕是連你自己也做不到罷?”說著,他眼中露出一絲譏諷,卻又帶著幾分傷感。
這真是誅心之言了,綺年低頭想了想,站起身來重又跪下:“請父王恕兒媳之罪,兒媳確實做不到,因為不敢。”
昀郡王眼睛又眯了起來:“為何?”
“兒媳千般防範,仍然在二弟的喜宴上出了禦賜酒器之事,若兒媳未做防範,更不知今日將會怎樣。”
昀郡王再次沉默了。綺年覺得話說到這裡已經可以了,再說招起昀郡王反感就糟糕了,便道:“世子曾對兒媳說過,家和萬事興,兒媳是個沒見識的,隻覺得這話實在有理,也想著好好伺候世子,安生地過日子,如今這事兒一件接一件的,兒媳心裡實在是沒底兒,究竟要怎麼做,還要請父王做主。”
昀郡王幾乎要被她氣笑了:“讓我做主?你還用得著讓我做主?”
“兒媳沒頭蒼蠅一樣亂撞,手上又沒有多少得用的人,隻仗著從前跟皇長子妃的一點兒交情去求了庇護,除此之外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綺年聽昀郡王連“本王”都不用了,估摸著自己說得差不多了,便隻管低了頭站著,如果不是演技不夠純熟,真想擠兩滴眼淚才好。
“你先出去罷。”昀郡王擺了擺手,“說什麼無人可用,外頭站的那些難道不是?你也不必在這裡——去罷。”
“那兒媳告退。”綺年爬起來,又小心地補了一句,“兒媳不孝,惹得父王煩惱,隻請父王保重——兒媳想秋日天燥,早晨就叫廚房給父王熬了蓮藕排骨湯,父王要不要喝一碗?”
昀郡王對她簡直是無話可說了,隻得道:“端過來罷。”擺了擺手讓這兒媳婦出去,隻怕再多看幾眼又不知該氣該笑了。
秦王妃在書房旁邊的院子裡等了半天,才見姚黃進來:“世子妃回自己院子去了。”
“可有什麼異樣?”
姚黃搖了搖頭:“奴婢看見世子妃臉上似乎還有笑意呢。”
秦王妃站起身來便往書房走去,若是這樣的機會都不能讓綺年除掉,哪裡還能再尋到更好的機會?
昀郡王在屋裡看著一地的東西正出神,就聽外頭侍衛稟報:“王妃到。”抬頭見秦王妃進來,便道:“你怎過來了?”
秦王妃看著地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心裡實在想不明白,既是如此生氣,怎的綺年出門時還會臉上帶笑呢?
“妾身聽說王爺這裡有侍衛鬨事,是以過來看看,因王爺跟世子妃說話,就在旁邊等了一會兒。”
昀郡王點了點頭,卻沒接這話,隻坐著仍舊出神。秦王妃等了片刻,試探著道:“王爺這是怎麼了掀了這一地?可是又為著世子妃外頭的事發怒?王爺也該注意身子,任什麼名聲也沒有王爺的身體重要。”
昀郡王抬眼看了她片刻,還是點了點頭:“外頭的事你不必管了,再過幾個月就是妤兒及笄,你隻給她好生操持著便是,務必辦得風光些。”
秦王妃聽得心裡一緊,低聲道:“那世子妃這事……”
昀郡王沒有抬頭,淡淡道:“世子妃怎麼?”
“如今外頭這樣的傳言,可要如何是好?”
“畢竟是恒兒的妻子,還能如何呢?”
秦王妃越聽越是心涼,思來想去,終究是舍不得這個機會,道:“妾身早說過了,斷不能因她連累了世子,連累王府,不如王爺去宗人府遞了折子,將她——”
昀郡王抬起眼睛盯著她,將秦王妃的話盯了回去。他看了秦王妃一會兒,低沉地道:“家和萬事興,這話你可曾聽過?”
秦王妃心裡暗恨,低頭道:“妾身正是為著家和才要如此——”
“不必說了。”昀郡王一擺手,“你回去罷,隻管打點妤兒的及笄禮,它事休問。英國公府不是也來議過婚期了麼,妤兒的嫁妝也該好生整理起來了,隻這些事想來也夠你忙碌了,不必再為它事分心。”
秦王妃咬著嘴唇,滿心的不甘,想了想又道:“那方才那些敢於衝闖王爺書房的侍衛,要如何處置?”
昀郡王終於不耐:“此事自有本王處置,二門之外,王妃休要插手!”
綺年直到走回節氣居門口,才覺出兩條腿不光是膝蓋麻疼,還軟得有些使不上勁兒。如鴛如鸝將她扶到床上坐下,卷了褲腿一瞧,膝蓋上兩大塊隱隱的青色。
“快去取拔瘀膏來。”如鴛心疼地皺著眉,“明兒定然要青紫了。”
白露連忙去翻出拔瘀膏送過來,囁嚅道:“世子妃,王爺——”
綺年覺得身上一點勁兒都沒有了,淡淡道:“去瞧著立夏那邊,若是王爺要處置他們,立刻來報我。”
白露沒有得到答案,也不敢再問,答應一聲,同著小滿小雪一起退了出去。這裡如鴛如鸝忙著扶綺年躺下,終於也忍不住問道:“世子妃,王爺到底怎麼說?”
綺年把手伸進袖裡,捏住那張薄薄的紙條,嘴角微微翹了起來:“尚好。世子雖然遠在渝州,卻還惦記著我。”
如鴛如鸝一起鬆了口氣,如鸝拍著胸口道:“阿彌陀佛,真是神佛保佑。”
如鴛推她一把,笑道:“什麼神佛保佑,是世子爺在保佑才是。”
綺年也笑了。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趙燕恒對她的惦念還不止於此,三天之後,菱花像被狗攆著一樣狂奔進屋子:“世子妃,世子爺回來了!”
綺年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幾乎是半信半疑地走了出去,然後就看見一身風塵,走路都有些並不攏腿的趙燕恒從院門處走了進來,對她一笑:“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