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欺瞞這件事從最初就不存在一樣,他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揭過去了。
為什麼?
在感到安心之前,奧爾菲心頭首先浮現出的是茫然。
為什麼艾涅斯特還願意相信他?
就算他沒有想殺艾涅斯特,自己身為間諜也是不爭的事實。
他對自己的另一重身份,直到最後都沒有坦白。
他要求艾涅斯特不要有隱瞞,自己卻從一開始就是抱著目的才接近他的。
艾涅斯特為什麼什麼也不說?不質問?不報複?
他的信任被利用,被踐踏,為什麼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
“你為什麼還能那麼冷靜?
我可是間諜啊。是在你身邊潛伏了這麼久的間諜。
你不覺得震驚嗎?不應該恨我嗎?”
聽到奧爾菲發自內心的疑問,艾涅斯特突然輕輕地笑了一下。
他的笑聲裡隱約有著自嘲的意味。
“……怎麼可能不恨呢。”
以這句話為轉折點,艾涅斯特的語氣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感情的波動。
當他正麵看向奧爾菲的時候,後者不禁睜大了眼睛。
“在剛讀到那封信的時候,我是恨你恨到一度想要殺了你的。”
艾涅斯特是認真的。
他的眼裡湧動著的是深不見底的憎惡和黑暗。
“知道為什麼這段時間,我一直儘量避著不見你嗎?
因為我每次看到你的時候,都會忍不住想象你在暗地裡是如何注視著我,如何記錄並揣測我的行為,並時刻準備揮下屠刀的。
當這種猜疑達到頂點的時候,我真的有種捏碎你的喉嚨,破開你胸膛的衝動。
假的。都是假的。
我從出生到死亡是被人策劃好的,就連唯一的朋友,連認識你的過程,也都是在彆人的掌控之中。
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嗎?你覺得,在發生了這樣的事,我還可能不恨嗎?”
青年低沉的聲音在偌大的病房裡回響。
這就是最真實的艾涅斯特。
在英雄光環的遮掩下,他的心一直都處在黑暗之中,慢慢地沉澱著絕望的殘渣,最終積累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
也許,這是他在遊戲中的每個周目中都曾經想要訴諸於口,但無人能夠聽到的叫喊。
“但是,就在剛才你質問我的那一刻,我明白了。
是我搞錯了。
信裡說你隨時都有可能殺我,還把你形容成了潛伏在我身邊的死神。
但是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死神?
你當時的表情是那麼絕望,絕望到仿佛多說一句話就能徹底地摧毀你,讓人能意識到,否定你的希望是一種多麼殘忍的行為。
看到那樣的表情,又有誰能再讓我相信那隻是一層偽裝?”
他一直都是艾涅斯特認識的那個奧爾菲·芬迪。
即使最初確實是彆有目的,但是他確實是把艾涅斯特視作朋友,陪伴並關心著他的。
這一點不容否認。
“我很慶幸,能用這樣的方式得到一直不敢確認的答案。
如果當初我稍微走錯一步,做錯了選擇的話,事情一定會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奧爾菲讀出了這句話中潛藏的危險性。
自己因為艾涅斯特的一念之差而被殺死,這種可能性確實是存在的。
他應該為此感到慶幸嗎?
可是奧爾菲說不出這樣的話。
他能感覺到,這句話的背後潛藏著艾涅斯特怎樣的掙紮和努力。
“你說我變了,我確實是變了。
我曾經那些在乎的事物,漸漸的,在我的眼裡都變得不重要了。這種想法最極端的時候,我曾經想拖著世界上的所有人一起上路。
我不在乎死人。死的人越多越好。隻有這樣,才能平複我對命運的恨意。
這樣才能讓我感受到,我是來過這個世界的,是切實存在過的。”
這裡麵沒有誇張的成分。一字一句,都是出自艾涅斯特內心的想法。
“我不能原諒布瑞斯。
如果是死在戰場上的話,不管是怎樣的死法我都不介意。
但是,我不能接受背叛。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世界的一切仿佛都變了樣。
心臟的跳動像是倒計時的讀秒。
在謁見的時候,王座上傳來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對我的嘲笑。
連這繁華的王都,天空,也像是籠罩在上方的巨大的棺木。
我一定是在那個時候就不正常了。
聽到布瑞斯的死訊的時候,我既感到快意,同時又覺得遺憾。
怎麼會這麼巧?怎麼會死得這麼不是時候?為什麼他不是死在我手上?
如果布瑞斯還活著的話,不管是暗殺還是政變,不管有什麼樣的後果,我都一定要達成自己的目的。
“艾涅斯特……”
他像沒聽到奧爾菲強忍悲哀的話一樣,繼續說道。
“我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樣的。一個弄不好就會引發內亂,會牽連無辜,也會死很多人。
我也知道這樣的狀況,絕對不是曾經的我所期望的。
但是我不甘心。
如果就這麼接受命運的話,我的痛苦和掙紮到底算什麼?這二十多年來的我的人生又算什麼?
好在,布瑞斯死了。所以,我終於冷靜了下來。
布瑞斯向巴修泰因退讓所換來的,不過是虛假的和平。
那場戰爭並沒有打斷那個國家的筋骨。這幾年的時間,足夠他們舔舐好了傷口。他們是瘋狗,一旦嗅到這邊有虛弱的氣息,就會撲上來。
如此一來,平穩的政權過渡是必要的。
羅蘭迪亞不能內亂,最起碼戰爭在幾年之內不能發生。
這樣一來,我也不用親手摧毀自己曾經奮鬥的成果。
那樣的話,我的人生才會真正失去價值。”
袒露了一直以來的心路曆程後,艾涅斯特終於從那種近乎偏執的狀態中脫離了出來。
與此同時,他也像是擺脫了某種沉重的負擔。
他注視著自己的副官,緩緩說道。
“我恨你。但是,也謝謝你。奧爾菲。”
在原作的環境中,艾涅斯特和奧爾菲之間不存在和解的可能性。
一方知道對方的身份,卻不知道他真實的想法。一方知道對方的特殊性,卻又不知道他的出身和遭遇。
認知的差異最終導致了悲劇的發生。
艾涅斯特因為布瑞斯的關係,精神一直處於瀕臨崩潰的狀態,幾乎喪失了信任他人的能力。
所以,當奧爾菲的“背叛”擺在麵前的時候,隻是輕輕的一推,不需要過多的證據,或是本人的承認,他就徹底地沒入了黑暗之中。
但是現在不一樣。
布瑞斯死在了“不知名的刺客”的手中,當艾涅斯特差一點走上不歸路的時候,也有人及時拽住了他。
決定性的改變則是奧爾菲今天的造訪。
沒有激烈的衝突,也沒有具象化的征兆。
但在未來,注定會以一方死亡的形式落幕的無法消除的誤會,掙脫不開的死循環。
就在這一天,在這一刻,被徹底地打破了。
“……就沒有什麼辦法了嗎?”
奧爾菲的嘴唇在顫抖。
“要怎樣才能救你?”
情緒平和到不可思議,連存在感都變得稀薄的青年把視線從奧爾菲身上移開,望向了窗外。
“沒有。”
他用仿佛並不在意的語氣答道。
“退化帶來的傷害是不可逆的。就算有什麼辦法,在我知道的時間點上,也已經來不及了。
不過,我的死期並不會馬上就會到來。在我的估計裡,大概還有半年的時間。
雖然還有很多事沒來得及做,也還有不少遺憾,但是,也沒有倉促到不能接受。
所以,就讓我無聲無息地死去吧。
要說沒有一點不甘的話,是不可能的。我還沒有無私和偉大到那種程度。
但是反過來,要問我對這樣的選擇有沒有感到後悔的話,我的答案是——‘沒有’。”
因為這一句“沒有”,奧爾菲失語了。
他用來維持現有狀態的所有的努力,都像紙屑一樣輕易地崩潰了。
“沒有”?麵對這麼不公的命運,就是一句“沒有”?
這就是他一直一個人懷抱著絕望的理由嗎?
在奧爾菲感到隔閡和陌生,甚至因此產生疲憊感的時候,他就是這樣與自己瘋狂的一麵抗爭的嗎?
那麼多的不甘,那麼多的絕望,光是想象都覺得沉重得難以呼吸,卻準備放下了嗎?
房間裡的一切從奧爾菲的眼中褪去了顏色。
什麼都裝不滿他空洞的心。什麼都無法帶來慰藉。就連剛才那般強烈的憤怒和悲傷,也像是沒入了無底的泥沼。
奧爾菲怔怔地目視著眼前的人,就像是一台出現了故障,慢慢停止運行的機械。
他是知道艾涅斯特的。
如果他已經選定了自己的結局的話,再多的乾涉也沒什麼用。更何況從最初開始,自己就沒有這樣的資格。
——可是,艾涅斯特。
我還是不想你死啊。
就像是抬眼就能看見蔚藍的天空一樣。就像是隨時都能呼吸到空氣一樣。
我希望你和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一樣,對“活著”這種理所當然的事不抱持任何懷疑,也理所當然地擁有活下去的權利。
不管是今天之後,明天之後,還是後天之後的每一天裡,都依然如此。
我的願望僅此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