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奧斯的性格非常好摸清楚,他對大多數事情都不在意,隻要他不開口,那麼就是默認的、同意的,甚至是喜歡的。或許身為禁魔騎士隊的強悍聖騎,都是這樣沉默內斂的男人吧。
阿諾因百無聊賴地推測著,腦海中不知不覺地想起禁魔騎士隊的傳說。那套永不離身的血色盔甲,就是一位贖罪騎士前半生的印章、與後半生的罪狀……不知道凱奧斯先生因什麼而愧疚,像他這樣有責任心的男人,如果有神明,才是真正讓神明信任眷顧的人。
白皙如霜的手指被火爐烘得溫暖,從手背到側麵慢慢地浮現出幾片細碎的雪白鱗片,這是他體內怪物的基因,隻不過阿諾因已經不像是幾天前那麼驚慌警惕了,因為他已經確認,騎士先生是真的什麼都看不見。
細碎的蛇鱗點綴在他白皙嬌嫩的手背上,像是碎落的鑽石般閃閃發光,比世界上最美的油畫還漂亮,帶著驚人的藝術感和脆弱美學。阿諾因垂著眼睛看向蛇鱗,沒有感覺到應該存在、應該落在他身上的溢美之詞,而是輕輕地收緊了手指,低下頭埋進膝蓋裡。
他不知道自己的漂亮是優點。
他隻知道,黑發是魔鬼的禮物,蛇鱗是命運的玩笑,羽翼是天意的戲弄……沒有人喜歡,是因為他的無能,而不是他人的刻薄。
他沒有優點。
阿諾因輕輕地攥住衣擺的黑袍,腦海中空空蕩蕩的,他閉上眼睛,習慣性地嘗試構築巫術的基礎模型——本來已做好了失敗的打算。
但這一次的運算前所未有地快捷準確,僅僅在不到一秒的時間之內,眼前平靜一片的空氣突然炸開,一條條泛著藍光的半虛化線條在眼前嘭得一聲亮起,連接成一個複雜如金字塔般的模型,模型上麵留有數不清的孔洞——是用來鑲嵌巫術的。
巫術模型整個泛著亮晶晶的藍色,像是夢境一般在眼前慢悠悠地旋轉。阿諾因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看著模型的線條肆意延伸、生長、超越了他此時的運算量。
旋即,沒有計算量支撐的巫術模型像是樓層坍塌般碎落,亮晶晶的藍色碎屑從上而下,無所不在的“靈”失去了束縛,回歸原貌。
藍色碎屑落到他的衣袍間,消散在空氣裡。
阿諾因愣了好久才回過神來,他低頭看著手心,蛇鱗慢慢地消退,火光依舊溫暖耀眼。
……剛才是……成功了一次?
對,成功了。少年在心裡確認,他遲鈍地反應,忍不住想要笑,又覺得眼眶發酸,很不爭氣地想哭,太脆弱了,怎麼能這麼脆弱,阿諾因在心裡偷偷地罵了自己幾句,捂著臉抵住發熱的眼眶,把脆弱的一絲一縷都憋了回去。
他戴上兜帽,心情平複,滿意地想要躺下睡覺,剛一轉過身就看到血紅的盔甲坐在床上,盔甲簡直像是爐灰裡的魚眼睛一樣發著詭異的光。
他心裡咯噔一聲,但轉念一想,騎士先生是實打實的瞎子,看不到自己在做什麼,忽而又底氣十足起來,仔細地抬眼觀察著對方。
“阿諾。”熟悉的男聲突然響起,“過來。”
阿諾是阿諾因這個名字的昵稱,在奧蘭語裡,幾乎所有的名字都能以這種簡化音節的方式來達到親昵的效果,比如凱奧斯這個名字,也可以稱為“凱”,隻不過這種簡化的昵稱,一般隻有親人、愛侶、非常要好的朋友才會稱呼。
阿諾因就隻被母親這麼叫過,他沒有彆的親密的人,凱奧斯是第二個這麼叫他的人。這種稱呼聽起來太柔和了,簡直輕得像個問候的語氣詞。
阿諾因受寵若驚,慢慢地靠近過去,趴在床沿上抬頭看:“凱奧斯先生……”
“叫名字。”對方不厭其煩的糾正。
“……凱奧斯。”小怪物努力克服自己的習慣,心裡卻莫名地有點開心,“有什麼事嗎?”
“上來睡。”騎士連睡覺都不會脫這身盔甲,好像盔甲才是本體一樣。他的眼前蒙著繃帶,身形比對麵纖細的少年要大整整一圈,五官是那種鋒銳沉冷的英俊,說話時自然而然地有一股命令的意味。他抬起手,拍了拍床的另一邊。
阿諾因怔了一下,看了看騎士褪下薄甲和皮革手套的指節,小小地掙紮了一下:“我會礙著您的。”
“不會。”凱奧斯道,“你睡不著。”
阿諾因又愣了愣,簡直懷疑對方能見到自己眼下的烏青——他確實睡不著,說起來還是要怪這具該死的身體,隻要有一點點不舒服,他就難以入睡,連後背的肌膚都被硌得一塊青一塊紫,比童話故事裡的豌豆公主還過分。
實驗品是按照聖子的規格來對待的,就連皇室裡不受寵的王子,也達不到那種錦衣玉食的程度,何況他這是一具被改造的、基本已經脫離了人類觸感範疇的身軀。
他的觸感敏銳到,靜下心來時能感覺到傷口愈合時細微的、一絲一絲的癢。
“您為什麼知道?”阿諾因沒有底氣地問,“我都有閉上眼。”
“我的聽覺很好。”凱奧斯低下頭逼近他,“呼吸聲。”
“……”阿諾因剛剛才進步了一點點的喜悅,都要被對方可靠且強大的能力給衝散了,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幫上騎士先生的忙呢?什麼時候才能保護他想要保護、想要回報的人呢?在這個世界上,變強也太難了。
他並不知道自己在短短幾天的時間內就能完成基礎模型,是怎樣的勤奮和天賦。教會哪裡都不怎麼樣,但選人的眼光非常好,無論是教廷聖光術還是巫術,阿諾因都是當之無愧的天才。
“好吧。”阿諾因泄了氣,“可是我會打擾您休息的。”
“不會。”凱奧斯道,“我……”
他的話語停了一下。
在阿諾因的身後,一隻漆黑的觸手張開了灰色的眼睛和兩排雪白的牙齒,並且難耐地伸出了血紅的舌頭往白皙的後頸靠過去,口水都要滴到少年的衣領子裡了。
凱奧斯沉著臉偏移了“目光”正對的方向,那條流動的觸手頓時僵硬住,被主思維當場抓獲,軟塌塌地變成了一道粘膩水液回到了影子裡。
凱奧斯重新對著少年,道:“你混亂的呼吸聲更打擾我的休息。”
阿諾因低下頭,烏黑柔軟的頭發都跟著沒什麼精神,他軟綿綿地呼出一口氣,仗著騎士先生看不到,鼓了股臉頰:“好的……凱奧斯。”
他下床把自己的小毯子拿上來,然後找了個角落窩起來。床上的布料鋪了一層又一層,阿諾因深刻懷疑這是為自己準備的——凱奧斯的盔甲怎麼看也不像能讓任何柔軟的東西發揮作用的樣子,真是搞不明白這些一意孤行還正直虔誠的贖罪騎士。
在阿諾因的旁邊,陰影糾纏成扭動的樣子,借著火光趴在床邊,影子對著漂亮小怪物的臉龐越來越近……直到騎士抬手敲了一下床沿,影子便迅速地恢複原狀,每一個凱奧斯,都暫時被約束成了作為騎士的凱奧斯。
“正直虔誠”的邪神端詳著自己的收藏品,祂沒有獲取人類的視野,卻能沒有死角地、永恒如一地注視著對方,祂端詳著小怪物垂下的眼睫、如羽翼般在眼瞼投下淡淡的陰影,端詳著對方眼角邊時隱時現的蛇鱗,還有他身邊環繞著的光因子、越來越濃鬱的“靈”。
祂滿意地閉上了千千萬萬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