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裡沒有穿著白袍的牧師和實驗員, 也沒有看守自己的鐵甲戰士。四周空曠得可怕,地上七扭八歪地躺著熟悉的屍體,是屬於教會人員的,除此之外, 還有更多的、並不相識的身軀倒在地上, 身上蒙著漆黑絲絨質地的帶兜帽鬥篷。
阿諾因心裡一緊,腦海中立即浮現出“巫師”這兩個字來。教會最大的敵人、通緝追剿的異端……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出現在迷曲之都最大的聖妮斯大教堂?
但他現在沒有時間去深入思考。阿諾因抬起手腕, 用尖牙咬爛手腕上戴著的手環,上麵標著NO.0099的編號, 這是教會的定位手環。他順著咬爛的缺口撕掉手環, 伸手推了一下籠門。
巫師跟教會的衝突發生在注射藥劑之後,阿諾因不確定牧師們是否會鎖住一個必死之人的籠子。
吱呀——困住他十二年的囚籠籠門, 被這點微不足道地力氣推開了。
他腦袋裡鮮血上湧, 喉嚨到食管之間都莫名地燒起來。不僅是活著, 連自由都在狹窄的縫隙之中向他招手。
阿諾因深深地吸了口氣, 從鐵籠裡鑽了出來。
身軀暫時還保持著正常人類的形態,這一點是最可貴的,沒有藥劑的輔助, 他無法控製自己身軀的變化,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變成蛇尾、長出翅膀, 化為畸形的怪物。但至少眼前還沒有。
他赤著足踏在地板上, 作為宣教用品,他身上經常更換符合條件的裝飾衣物,但不會有鞋。
周遭並不是一片靜寂的, 恰恰相反, 隻有這間屋子受到已被掃蕩過的保護, 此刻沒有活人進入。他能輕而易舉地聽到四周混亂的交戰聲,就在不遠處的教堂正廳之中,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阿諾因不能以這幅麵貌混出去,他必須用牧師的身份,或者巫師。
但他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牧師的衣袍難以穿著、耗費時間,而他恰恰最缺少的就是時間。
阿諾因就近找了一個屍體,將屍體外麵的漆黑絲絨鬥篷扒了下來,一股腦地套在了身上,鬥篷戴上兜帽,從頭一直包裹到腳,他將巫師的皮靴套在腳上,忽略堅硬質地帶給肌膚的疼痛,緊張地握住了鬥篷的一角。
沒有任何一刻,他離死亡、離自由,如此之近。
美貌的實驗品閉了閉眼,調勻了氣息,踩著靴子走出了房間,他沒有用立即逃跑的姿態——太過引人注目了,走不出教堂就會被巫師們一個巫術捏爆腦袋。
在阿諾因的生活環境之中,往往認為巫師是一群操縱著非凡力量的異端,強大、恐怖,而且傲慢。他必須讓自己比擬這種傲慢。
兜帽遮住臉龐,隻露出一個白皙瘦削的下巴,和一雙微抿的淡紅雙唇。下頷線條漂亮得如同神明親手雕刻過,讓人一眼望過去就覺得“他一定很好看”。但這種先天與後天混合的美貌,讓阿諾因常為此惴惴不安。
他快步前往聲源的來處,那是離開聖妮斯大教堂的必經之地。但他畢竟太久沒有走路過了,再快也有限,在穿過幾個布滿屍體的地點之後,他才邁入衝突的根源之地,就被一把拉住了手臂。
阿諾因猛地轉過頭,心跳幾乎要跳出喉嚨裡,他自己都能瞬間感覺到血液倒流、肌肉立即僵直。而握住他的人不是見過的牧師、也沒有穿潔白的袍子,而是跟他一樣漆黑鬥篷,露出半張屬於女性的、柔美的臉龐。
“快撤。”她說,“菲爾克斯老師在拖延時間,老師讓全員撤離——教會的增援要到了!”
阿諾因一言不發地隨她快步疾走,兩人穿過的地方離巫術、聖光術碰撞爆炸的地區要遠一些,顯然迂回地選擇了路線,而與此同行的還有其他的年輕巫師。
一眾黑袍子匆匆地行過聖妮斯大教堂的光潔地麵,教會待銷毀的無用實驗品混雜其中,沉默而無聲地隨黑袍子們離開教堂……眾人聲息很低,幾乎也沒有什麼人說話,即便是有交談,交談的內容更是聽不懂。
在持續的沉靜和錯亂的腳步聲之中,身後的聲源地猛地震起一聲巨響,聖光審判的輝光從天而降,直直地蓋下來。這種級彆的聖光術,阿諾因聽前奏的光因子爆破聲就能聽出來,他察覺到拉著他手臂的女巫身形一頓,咬著牙道:“走!”
在聖光審判落下的瞬間,隨行的十幾位巫師已經離開了教堂建築群,而雪白的穹宇蓋頂上,聖光審判被一道幽暗漆黑的洞逐步吞噬,阿諾因心有所感般地瞬息回頭,見到漆黑圓洞的背後,立著一個穿著黑袍、戴著眼鏡的巫師,正在翻動手裡的書——隨後,更強烈的聖光將他吞噬——
他立即收回視線,心臟卻在極度地震跳。
黑袍子們有不少人也回頭望過去,阿諾因甚至聽到有人哽咽地叫了一聲“老師”,但巫師們同樣沒有耽擱的時間,他們匆匆地穿過教堂四周的建築,最前端的那位巫師施展了一個巫術,這群人在迷曲之都穿行,就像是不會被人看到一般集體隱身,沒有驚動任何平民,也因菲爾克斯老師的拖延,順利甩掉了教堂的增援。
“繞過迷曲黑暗森林之後,我們休整一下。”女巫低聲跟他道,“清點一下人員。教會的血債,我們遲早要清算。”
她說得簡短快速。
阿諾因隻是沉默點頭,心跳聲卻一直沒有平複下來……清點人員?他這麼個身份混在其中,巫師一定會把他的腦袋擰下來的,教會的本質他早已不信任,而巫師們長久熏陶渲染的形象,跟惡魔的代表也相差無幾,兩邊都能輕而易舉地弄死他。
於是,就在女巫鬆開他而去前麵幫忙時,他刻意放慢速度拖到尾巴,慢慢掉隊,最後卡著末尾黑袍子的視野,在天色從晝入夜,漸漸昏暗時,阿諾因進入了迷曲黑暗森林。
粗糙的皮靴已經把腳給磨破皮了,走路時都泛著痛。黑暗森林之中樹叢茂密,野獸橫生,也實在不是一個生活的好地方——但無論是黑鬥篷還是白袍子,他都對此有一股深入骨髓的畏懼,對可以左右他人生命的力量充滿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