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唐第一次知道這個生產藤椒的村寨,是在一位攝影師朋友的微博上。
圖片裡未經修飾的層疊濃鬱的翠綠,充滿了生機的同時,有一種浩闊的深沉。
特彆是照片裡的摘椒人,鬥笠下的臉被擋住了,看不清,隻看得清她粗糙皸皺的手穿行在荊棘之間,肥大的舊T恤衫□□態佝僂,膠鞋陷進了下過雨後的濕泥裡。
這是中國的農民,在荊棘叢裡求生活。
朋友告訴他,照片裡這位主人公,已經七十歲,“摘椒這份工很辛苦的,乾一天也掙不到幾個錢,年輕人不會來做,男人也不會來做,看得上這份工的,隻有這些孃孃。”
那一刻,宋唐覺得自己的眼窩裡,有淚意上湧。
他想起了自己的祖母,那個總是溫柔地叫他阿唐的老人,那個早早就離世的人,有的時候有沒有到六十歲?
宋唐不記得了。
此刻他站在這片土地上,山上崎嶇狹窄的小路,突如其來的降雨讓這片濃烈的綠意更呈漫卷之勢。
帶他上來的朋友指著不遠處告訴他:“那邊是崖溝,掉下去你就掉下去了。”
雨水淋漓,今天摘椒的工作已經結束,山上除了他和朋友,一個摘椒人也無,他爬上坡,放眼望去,滿目深綠,蒼茫遼闊。
他們下了山,借助在朋友的大伯家,剛才去看的那些藤椒樹,都是他家的。
因為下雨,早就收工,大伯娘坐在院棚裡,拿著秤,把著準星,將剔除椏葉後的藤椒果實上秤,算好工錢,摘椒人拿了錢,愛惜又小心地用衛生紙把錢包住卷起,小心地揣好,有的人會抓緊時間回家,有的則坐在屋簷下,抽煙閒聊,等著雨停。
宋唐一眼看過去,都是些老人,大伯娘說,年紀最大的都八十一歲了。
他問不擔心危險嗎,一個七十多歲的阿婆說:“危險呀,那個藤椒刺刺哦,膠鞋的底子都被紮穿,沒得多少活路噻,零碎錢,辛苦點不妨事。”
宋唐趁機和她們閒聊,問她們住在哪裡,有人住得近,有人住得遠,很遠的都有。
他又問摘一斤藤椒給多少錢,回答說:“討(摘)一斤五角錢。”
他一愣,才五毛錢?
要爬到山坡去,光著手在荊棘裡穿行攀折,辛辛苦苦才能摘到一斤藤椒,竟然隻給五毛錢?
宋唐都不敢相信,忙轉頭又去問大伯娘,大伯娘點點頭,說是,村裡都是這個價格的。
而且還有字據,白底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一斤藤椒五角錢。
年輕些的,手腳還算麻利,上午到傍晚,可以剪出十幾斤,年紀大的那幾個阿婆,動作慢,一天下來也就能剪個幾斤,換成錢之後,誰的都不多。
這點零碎錢,難怪年輕人和男人都看不上,他想到昨晚給莫聽雲拿的雪糕,買一個雪糕的錢,就已經比她們一天的工錢還多了。
要不是親眼見到親耳聽到,他根本沒有這個想象力想得到摘椒人一天能掙多少錢。
他又想到剛才有個阿婆說的“活路”,這個詞在當地方言裡,既指工作,又指字麵意思,能活下去的路,八十幾歲了,還不能歇下來當個聾啞家翁,要奔著活的路去。
他低頭打量她們的手,手臂是鬆弛黝黑的,手背上隻覆蓋著一層皮,老人斑明顯可見,手腕上套著銀圈,貼著風濕膏,指甲縫裡有洗不乾淨的黑泥——這是農民的手。
人生那樣艱難,在她們身上寫滿苦難。
宋唐想起新聞報道裡和女校長抱頭痛哭的輟學少女,想起有新聞說過四億多人不上網。
山中歲月其實不長,這樣說了幾句話,等雨停了,天也就黑了。
因為有客來,朋友家大伯娘特地多做了兩個菜招待宋唐,用臘肉炒的四季豆,和藤椒雞,他有些不好意思,覺得是因為自己來了,才讓人家多花了錢。
吃完飯之後,他和朋友在院子外頭說話,說起自己的感慨,問:“我能做點什麼幫助他們麼?”
朋友夾著煙使勁吸了一口,往外吐煙圈,“不用了吧,今年上頭給了有補貼,我讓收藤椒的那人明天再多給點,算我的賬就行,其他的……村裡有村裡的規矩,外人來打破不太好,你能補今年的,明年後年呢,誰也不敢保證買賣會一直做下去,算了吧。”
宋唐沉默半晌,點點頭,是這麼個道理。
“我聽說彆的地方有青壯男性去摘椒,一天給一百五,有的地方要中年婦女,手腳快的一天也有兩百。”朋友又狠吸了一口煙,“但我們村,就一直是這個價,而且隻有女人做這活兒。”
宋唐點點頭,“長貧難顧,加工錢捐款什麼的都是治標不治本,這事兒還得國家來,靠國家福利。”
“嗐,你多畫畫,我多拍照,咱們多掙錢多納稅,就算積德啦!”朋友說完這話,將煙屁股扔到地上,抬腳碾滅了那點火星。
他指了指一個方向,告訴宋唐:“那邊有一條舊公路,已經沒什麼人走了,人車都走新路,每次回來,舊公路兩邊的燈越亮越少。”
人世悲苦,掙紮求存,宋唐不知道這是多少農村的縮影,隻覺得心頭酸澀,又覺得有些絕望。
他沉默了很久,朋友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沮喪,拍拍他肩膀,“早點睡啊,明天帶你去看她們摘椒,順便幫她們拍照。”
有些去年拍的照片,明天也要送去給她們。
入了夜,躺在木板床上,也不敢頻繁翻身,因為會發出嘎吱的聲音,他壓著聲音給莫聽雲打電話,問她在做什麼。
那邊熱鬨得很,莫聽雲一家人在外頭吃宵夜,剛說了幾句話,就聽見上菜的聲音:“這是蔥炒螃蟹!”
又有略熟悉的聲音:“阿雲你要多少粥啊,今晚的蝦蟹粥很甜哦,多喝碗啦。”
“好的好的,外婆你先幫我舀一碗,不要蝦不要蟹。”
“不要嗎,蝦好大隻哦?”
“不要不要就不要,我要吃椒鹽蝦!”
是真的熱鬨,宋唐聽了半晌,始終舍不得掛斷電話,好像就這樣聽聽那些熱鬨也好,能讓他覺得沒那麼難受。
因為他永遠熱愛繁華,好日子誰不想過。
莫聽雲看周外婆幫她舀好了粥,喜滋滋地道謝:“謝謝外婆!”
一低頭,看見手機還在通話中。
忙又把手機貼到耳邊:“喂?宋唐你還在嗎?”
她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愉悅的笑意,活潑的氣息撲麵而來,宋唐的呼吸立即頓了頓,忍不住也笑起來,“在啊,聽你說要吃椒鹽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