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穿過落地窗的琉璃,在大教堂的回廊投下一段虹譜般的流輝。聖仆手捧聖水與卷軸,屏氣斂息,整齊排列於大殿兩側。
少年身著刺繡聖袍,跪坐於巨大神像之前,雙手合十闔目禱告,綢緞般的銀發編織成蠍尾辮,在月白天鵝絨毯上繞了一圈。
光照勾勒他的臉龐,睫毛下細影如竹,元素在他周身凝聚,使白皙半透明的肌體沾染上皎潔的光澤。
他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裡,卻勝過世間萬千奇花初胎。
柔軟、嬌嫩,卻又輝煌聖潔。
光明聖子,傳聞中以人類之身降臨世間,宣揚神之仁德的天使,是唯一有資格聆聽神明教誨的人類。
七年前,希德·切爾特從熟習光魔法的佼佼者中輕鬆脫穎而出,成為聖院至高的存在。
他對光的親和力千年難得一遇。從前的聖子需要經過漫長訓練,才能找到通往神殿的渠道,但當希德第一次沐聖浴、著聖袍,跪坐在神像前頌晨禱時,意識便毫無阻礙升入了神殿。
——這是父主寵愛聖子大人的象征!
——不愧為千挑萬選的神使!
千千萬萬的教徒這樣讚頌他。
令人豔羨的神職,在希德眼中不怎麼美好。
第一次進入神殿,他看見光明神坐在主位上小憩。
之後幾回禮拜,他曾看到老人醒來的模樣。但每次光明神隻是從他眼前經過,視他如空氣。
他的意識被關在一個荊棘鑄成的籠子,這是神用來阻礙他行動的工具。
籠子有點小,希德甚至不能站起來。
那時希德明白了。光明神和神像是不同的。
神像會笑,普魯維爾不會。
人類信仰、愛戴、敬仰了無數光陰的神,是不在乎人類的。
這是一個秘密,不能宣之於口,隻在曆屆光明聖子心裡流傳下來。
希德見過前任聖子。那位高高在上的聖子做過晨禱後,便會將主的教誨告知筆錄官。
他怎麼能得到光明神的教誨?
初次坐在神殿荊棘籠裡的希德苦惱了半天,當他的意識重新回到聖院裡,他眼光一閃,恍然大悟。
前聖子撒了謊。
於是他想了想,半眯眼睛,將下巴抬起一個角度。
這樣顯得他傲慢自大,又比較有氣勢有神秘感。
然後,希德模仿前聖子拖遝迂腐的口吻,對前來記錄神語的筆錄官說:
信——————仰——————
他將兩個字念成一首禮讚詩的長度,長老們果然滿意地笑出褶子。
筆錄官一臉崇敬,用最繁複的花體將這個詞記錄在灑了聖水的獸皮卷軸上。
聖子的工作真簡單。希德這麼想。
光明神到底為何對他不理不睬,起初他還疑惑,後來根本不在意了。
他甚至還心懷希望,或許前聖子為後來者著想,在聖院的角落裡藏了本高尚聖潔詞語大全,一旦他找到,就不用每周絞儘腦汁,考慮該編出什麼花兒來忽悠長老。
如果神殿和人類一直保持相安無事的狀態,倒也不錯。
但七天前,他的意識升入神殿,卻看到光明神滿身是血倒在台階上。
年邁的老人已經停止呼吸。
他們的父主死了。
遠遠地,他還看到神殿裡站著另一個人。
那個身披黑鬥篷的男人背對著希德,立在通往主座的聖階上,好像正輕佻而孤傲地睥睨神殿中的一切。他身形高大頎長,縈繞著死亡氣息的骷髏神杖莊嚴地懸浮於手側。
宛如來自地獄吞噬光明的惡鬼。
似乎聽到動靜,男子緩慢地偏過了臉,露出一隻比冰洋更寒冷的眼眸,可怖的無上威壓撲麵襲來,希德瞬間被製住了呼吸,隻能依稀望見他冷峻的麵部輪廓。
然後,被困在荊棘裡的小聖子仿佛聽見男人像惡魔般的輕笑了一下,旋踵向他走來。
希德心神一顫,在男人將意識籠過來之前逃回聖院中的軀殼。
他身邊的仆人仍在閉著眼默誦禱詞,沒有人察覺到他的異常。
希德重新合攏雙手,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麼害怕,裝作還在與光明神對話。
可他不敢再進入神殿,麵對那名不速之客。
他的手不住地顫抖,愈漸冰涼。他知道的,那個男人是誰。
誕生於暗夜森林古代女巫的心頭血,在夜晚的子宮中擁有了生命,黑暗與罪惡充當他的母乳。
掌管黑暗與毀滅的神明,可怖的死靈法師與黑暗教徒所供奉的對象。上天賜予他最危險的力量,即使是太陽都能無比輕易地撕碎。
黑暗神。他是會給人類帶來末日的神祇。
而希德自幼時起,就對黑暗的氣息懷有無邊無垠的恐懼。
萬幸,一周之後的今天,希德的意識再次來到神殿的荊棘籠,黑暗神已經消失了。
地上唯有年邁老人的屍首。
隨著鐘聲敲響,晨禱結束,大殿地麵上的符文從外圈黯淡下來。希德睜開眼,切爾特莊園的女仆將他抱起來,讓他坐到輪椅上。
他慢條斯理地告訴筆錄官神明今日的教誨。筆錄官恭敬記下,交給聖仆們裝裱。
聖子依舊傲慢。他掩藏得很好,無人發覺他情緒失常。
他垂著眸簾,女仆將他的輪椅推下樓。
繡滿金銀花紋的衣袍下麵,希德籠住戰栗不止的手指。
他已在恐懼裡度過一個星期。他沒有把光明神被殺死的事告訴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