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九年,有段時間朗華在儲奇門一帶的藥幫和行棧裡混著,撮合生意,賺取傭金。等荷包裡有了幾個錢,找個得空的日子,他就約打鑼巷的朋友去環球電影院看電影。
大熱天,溫琰正在秋意家吹電扇寫作業。朗華大喇喇進門,徑直坐到她邊上,扯扯衣襟,問:“你寫啥子?”
溫琰見他抬起右腿踩在板凳上,立刻一掌拍下去,瞪了兩眼。
朗華笑笑,放下腳,又問:“你們暑假放好久?”
“七月五號放到八月二十一。”溫琰一邊埋頭寫字,一邊答:“秋意他們學校從六月三十放到八月二十四。”
朗華咕嚕咕嚕猛灌了幾口白開水:“青蔓呢?”
“高中生都差不多嘛。”
“我是說她跑哪裡去了,屋裡頭沒人。”
溫琰用筆戳了戳下巴,撓撓鼻尖:“好像去中央公園的圖書館了。”
“又去圖書館?”朗華不明白青蔓怎麼就能如此好學,一年到頭,不是在學校上課,就是在家裡溫書,樂此不疲。而他一翻書就打瞌睡,那些漢字與他天生相克,入了眼睛腦殼就發痛。
哦,當然,黃書禁書除外,比如性博士張競生的《性史》,前幾日他可看得津津有味……
兩人正聊著,秋意拎著冠生園的陳皮梅和麥麩餅乾從外麵回來。溫琰起身,去水盆邊沾濕帕子,擰半乾,遞過去。秋意沒接,彎下腰衝她眨眼笑,溫琰“噗嗤”一聲,親自給他擦臉和脖子。
朗華又把腿給翹起來,拆開陳皮梅含一顆,笑瞥過去:“陳秋意,你龜兒手斷啦?”
“喂,不是買給你的。”秋意兩步上前,奪過零食,轉頭塞給溫琰。
“稀罕?”朗華拍拍褲子,留下兩張電影票:“晚上九點,莫遲到哈。”
秋意把人叫住:“外麵這麼熱,你走哪裡去?”
“給青蔓送票。”朗華說著,想起什麼,攬住秋意的肩,背過去悄聲問:“上回給你那本書,看了沒有?”
秋意笑笑,回頭瞥溫琰一眼,頓覺尷尬,白生生的臉泛出微紅。
朗華與他心照不宣:“看完了早點還給我。”
溫琰問:“你們兩個悄悄咪咪在說啥子?”
朗華道:“大人的事,小娃兒不要問。”
溫琰倒吸一口氣,頓時不爽,陳秋意現在翅膀硬了膽子肥了,居然有事敢瞞著她?不過話說回來,自從他升入中學,變成小大人,似乎總有事情瞞著她,一種微妙的性彆隔閡正在發生,男孩們的話題她插不進去,正如她和青蔓的一些小心思,他們也不能知曉。
趁著時間還早,朗華回家洗澡,把那身白不白黃不黃的臟衣服脫下來,換了一套乾淨的舊長衫,到圖書館尋青蔓。
中央公園離打鑼巷不遠,走幾分鐘就到。園內設有中山先生塑像、網球場、茶館、高爾夫球場,亭台樓閣又是按照蘇州園林建造,彆具浪漫。
圖書館是四層大樓,朗華在第三層找到青蔓,她穿著教會學校的製服,白色上衣,黑色百褶裙,剪了時髦的短發,斯斯文文,很是清雅。
周圍已經沒有空位,朗華走到她身後,拍拍她的肩。
突然冒出來的黝黑少年把青蔓嚇了一跳,仰頭直愣愣地望著。
朗華彎下腰,把電影票放在她麵前:“晚上環球電影院,大家都去。”
青蔓瞧著,輕聲嘀咕:“九點,這麼晚?”
“啊?”朗華問:“你說啥子?”
話音未落,立刻惹來周遭幾雙白眼,略帶不耐地瞪住他們。
“噓!”青蔓豎起食指提醒。
朗華笑道:“哦,下午四點半的票賣完了,隻有……”
青蔓嚇得趕忙捂住他的嘴,然後立刻收拾東西,抓著他飛快逃離這個安靜的地方。
走出閱覽室,朗華擰眉笑道:“至於不?我看他們裝模作樣,幾句話都聽不得,耳朵那麼金貴嗎?”
青蔓鬆開他的袖子,微微撇嘴:“我也是裝模作樣。”
朗華歪頭瞅著:“你跟他們又不同。”
青蔓像是故意為難他,非要細問:“哪裡不同,你講清楚。”
朗華說:“仙女莫跟凡人比。”
青蔓忍俊不禁,低頭莞爾,臉頰微微發紅。
兩人走到街上,碰見了朗華的兩個狐朋狗友,過來給他散煙。
“你安逸哦。”對方瞥著青蔓:“這個學生妹兒好乖,帶她去我們那裡耍。”
朗華說不得空。
“走嘛,我們請她吃飯。”
朗華笑了笑,態度很冷淡:“還有事,下回吧。”
青蔓站在他後側,半張臉陷入陰影裡,強作鎮定。
對方不肯罷休,上前拉扯他們二人:“走嘛走嘛,兄弟夥又不是外人。”
朗華瞬間變臉,撥開那臟手,一腳狠踹過去:“我日你媽,哈麻批,給老子爬開!”
青蔓也嚇到了,大步往後退。
“老子是信字堂的,你龜兒想死嗎?!”
“信字堂算你媽個逑,我日你信字堂的仙人,你媽賣麻批!”朗華罵著,上去又加了兩腳。
二流子落荒而逃。
等人走遠,青蔓安靜半晌才問:“那兩個是你朋友?”
“不是。”朗華整理長衫:“清水袍哥,混碼頭的,信字堂在最底下,啥子見不得人的勾當都乾。”
青蔓心臟直撞,垂著眼簾,屏住呼吸,到底把心裡話說出來:“你還是離那些人遠點兒。”
朗華敷衍地“嗯”了聲。
晚上九點,溫琰、秋意、青蔓和朗華四人在環球電影院集合,看西方默片《房客》。
伸手不見五指,堂廂裡昏暗幽沉,一排排座位,人影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