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杯下了安眠藥的香檳她根本沒有吞下去。滿月對待黃芷夏向來嗤之以鼻,多少年了,今晚態度忽然轉變,她怎麼可能傻乎乎相信?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她心存警惕,假裝飲酒,等滿月一轉頭就吐了出來。
接著繼續試探,裝醉,沒想到這個表妹果真有詐,竟把她送到兄長的床上,還脫光了她的衣裳!
黃芷夏心寒至極,強忍憤怒與屈辱,等梁滿月出門,她立刻收拾衣衫,抓起鞋襪跑出臥室,躲進了隔壁客房。
“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她不過十七歲的年紀,嘴角下壓,加之麵色憔悴,竟有一種淒美苦相:“黃家日漸敗落,我爸爸不願繼續供我上學,想把我嫁出去,撈一筆彩禮,或是請喻小姐將我訓練成長袖善舞的交際花,為他去掙錢,掙男人的錢……”
秋意疑惑:“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黃芷夏眼圈兒泛紅:“今晚我的心已經死了,剛才決定站出來和父親、表妹作對,我就豁出去了,你知道我原本可以不這麼做,甚至可以順水推舟……”
講到這裡,她臉色有些難堪。
秋意懂了,點點頭:“你想要我做什麼?”
黃芷夏的雙眸立刻有了光:“我想請求姑父資助我讀書,或是借給我一筆錢,等我完成學業,工作後一定會還給他的!”
兩人同歲,秋意看到她對自己前途未測的惶恐,又如此積極地尋求出路,忽然就想起了溫琰。不同的是,溫琰韌性極強,似乎永遠不會被打倒,而黃芷夏已筋疲力儘,到了最後一搏的時刻,如果再被拒絕,真不知會怎樣。
“我能做什麼嗎?”秋意問。
黃芷夏低頭默然良久,緊攥的手指表現出她的糾結,甚至難以啟齒:“姑父可能對我有誤解,之前我父親……打過他的主意,那時家裡的洋行瀕臨破產,父親覺得姑媽幫不上忙,所以想把我送進梁公館。”
什麼叫送進梁公館?
秋意眉間微蹙,琢磨過來,心裡很彆扭。
這是什麼爹?
黃芷夏說:“我沒有同意,和父親發生爭執,被他打了一頓。後來這件事情被姑父知道了,他對我爸爸的觀感更加惡劣,可能對我也很反感。”
“他怎麼知道的?”
“姑媽向他試探過吧。”
秋意心底一驚:“黃阿姨竟然願意?”
黃芷夏輕輕點頭:“我沒有想到這次竟然給我下藥,連詢問都省了。”
世間夫妻關係千奇百怪,國民政府推行的一夫一妻製名存實亡,情人,姘頭,小公館裡的姨太太,仿佛都算平常事,可把外甥女送給丈夫穩固地位這種計謀,還是很挑戰認知的。
秋意想要遠離這個家庭的心更堅定了。
“所以你希望我作為橋梁,替你溝通是嗎?”
“嗯,”黃芷夏嗓子沙啞,“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會說服父親資助你完成學業。”他這樣回答,不是儘力而為,而是篤定。
黃芷夏緊抿著嘴,安靜看他數秒,鄭重道謝。
兩人一邊下樓,一邊繼續交談。
“逢予和滿月現在肯定哭得很慘,姑父對他們很嚴厲的。”
“他們很愛哭嗎?”
“是,以前被我祖父母嬌慣得厲害,每次姑父想管教他們,都被老人阻止。”
看來矛盾和積怨不少。
此時宴會廳來了幾位晚到的新客,其中有個明豔女子,三十來歲,穿長旗袍,外麵套著一件月藍色薄綢的玲瓏短披肩,前額半側劉海燙成小卷,左臂戴一隻翡翠臂環,猶如花蝴蝶般穿梭其間,熱情地向每一個人打招呼。
“當心,那是上海交際圈有名的喻小姐,”黃芷夏低聲道:“去年逢予就在她手上吃過虧。”
“嗯?”
“喻小姐的住所每周都會辦沙龍、開舞會,逢予偷偷去過幾次,和那裡一個女傭談起戀愛,還讓人家懷孕了。”黃芷夏說:“喻小姐帶人到梁公館哭訴,敲詐了一大筆錢,然後帶那個女孩去打胎,姑父氣到把逢予抽得皮開肉綻……”
秋意錯愕:“逢予去年才十四歲。”
“可不是嗎,喻小姐的手段我在學校也略有耳聞,聽說她離過三次婚,打過兩次離婚官司,鬨得轟轟烈烈。按理說她拿到的贍養費夠吃半輩子了,不過聽聞她喜歡玩股票,賠進去不少,所以現在手底下養了幾個年輕姑娘替她賺錢,如今在交際圈風頭正勁。你當心些,一會兒她肯定要來跟你打招呼。”
秋意心想,如果逢予本身足夠自律,也不至於掉入美色陷阱。
“還有,彆看她的年紀足以做我們的長輩,但她習慣被稱呼為小姐,”黃芷夏道:“喻小姐,寶莉小姐,顯得年輕。”
秋意接收到敏感信息,眉頭忽然蹙了下,口中琢磨:“喻……寶莉?喻寶莉?她是重慶人?”
“不是吧?”黃芷夏被問糊塗了:“她常說自己是上海人,而且上海話說得很地道的。”
秋意全然愣住。
眼前那個八麵玲瓏的花蝴蝶是溫琰的母親嗎?
他立刻尋找父親求證,同時喻小姐花枝招展地飄了過來。
“哎呀,梁先生,貴府今晚真熱鬨。”
那嬌甜的聲音讓秋意冒起一層雞皮疙瘩。
梁孚生的反應很冷淡,若非交際場合,興許根本不會搭理。
“我記得沒有給你發請帖。”
喻小姐咯咯直笑:“你的客人楊先生請我做女伴呀。”說著轉向一旁的秋意,上下打量:“這位就是大公子呀,長這麼高啦。”
她抬手放在秋意肩頭,關切道:“你小時候我抱過的呀,那時還是個奶娃娃,我跟你媽媽以前很好的。”喻小姐忽然變得傷感,掏出手絹抹眼淚:“敏之真命苦,才這麼年輕就走了,我想跟她聚一聚也沒有機會了。”
於是秋意肯定這位珠光寶氣的女人果真是溫琰的媽媽。
她掐掉不存在的眼淚,表情依舊傷感:“好孩子,你不用怕,以後有任何事情都可以來找我,啊,阿姨都會幫你的。”
“沒有這個必要。”梁孚生把她的爪子從秋意肩頭拿下:“寶莉小姐,楊先生在那邊等你,過去吧。”
“好的好的。”她用手帕按了按人中和下巴的粉:“我先過去了,你們慢慢聊。”
秋意幾乎想叫住她,問一句:你還記得你女兒溫琰嗎?
話到喉嚨憋住,沒能問得出口。
這種母親,但願溫琰永遠彆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