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理不解:“您這是?”
“我要包下你的車夫,替我找人。”
秋意要來紙筆,寫下三個名字。
“上哪兒找?”
“旅館。”
“哪個區域?”
“全上海,所有旅館。”他說:“今晚我不走了,就在你的辦公室等消息,車夫有多少來多少,我會按他們平均一天的工錢結賬,另外還會給你一筆中介費。算好賬了嗎?儘快做事吧,我希望天亮前能看到結果。”
……
話說溫琰從梁公館離開,坐上電車,漫無目的地到處遊蕩,如同孤魂野鬼。抬頭一看,不知不覺竟已天黑,上海燈紅酒綠,街道四通八達,她忘了自己住的地方叫什麼名字,隻好走到外灘,憑著記憶慢慢往裡找。
“小妹妹,外地來的?”陌生男子上前搭訕:“怎麼一個人呀?是不是迷路了?我幫你去旅店開個房間吧。”
“不用。”
“免費的,不要你出錢。”
“我說不用。”
“誒,你個小姑娘晚上在外麵多危險呀,上海很亂的。”
“臭癟三,聽不懂人話啊?!”她霎時發怒,抓起雨傘指著男子,凶狠道:“再跟老子廢話,戳爛你嘴!給我爬遠點兒!”
一生氣,國語夾著川音,再也不標準了。
男子瞥她兩眼,掃興地退開,邊走邊罵:“外地來的土包子!鄉巴佬!”
溫琰雙腳不知行了多少路,痛得要命,終於摸回旅館,青蔓和朗華已經急得火燒眉毛。
“你去哪兒了?不是說留在房裡休息嗎?!嚇死我們了!”
她灰頭土臉,蓬頭垢麵,鞋子也被踩得烏漆嘛黑,此時有氣無力地擺擺手:“隨便逛逛,哪曉得找不到路了。”
朗華看她無精打采的樣子,問:“吃飯沒得?”
溫琰表情懵懂,像是自己也忘了到底吃沒吃。
樓下傳來小販的叫賣聲,有陽春麵和桂花糖粥。
“我去給你買宵夜。”朗華說。
溫琰渾身臟兮兮,衝完澡盤腿坐在床頭,青蔓正在燈下寫家書。
“你們今天房子看得怎麼樣?”
“沒有找到合適的,不過順便去了趟火車站,”青蔓說著回過頭,胳膊搭著椅背:“原來火車出發前兩個小時才開始售票,不能預訂。九號我先去南京報名,十五號參加中央大學考試,二十號考金陵女大,二十四號回上海考聖約翰。”
“這麼趕?”
“是啊。”青蔓語氣含著笑意。
溫琰也笑:“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浪費錢,火車票最便宜的三等座都要兩塊五,我自己可以。”
青蔓繼續寫信,溫琰沉默半晌,忽然開口,淡淡地說:“我今天去找陳秋意了。”
聽到這話青蔓愣住,屏住呼吸扭過身,小心翼翼地問:“怎麼樣?見到他了嗎?”
“嗯。”
“那他……”
“他跟一位漂亮姑娘在一起,我就沒有打招呼。”
青蔓擰眉,咬牙嘀咕:“混賬狗東西,虧我還給他找理由,當他在杭州考試……琰琰我們不理他,不管他哈。”
正說著,敲門聲響起,朗華端宵夜進來,大約在樓下等時不耐煩,嘴裡叼起了煙。
“明天繼續找房子,”他坐到窗前的小沙發裡:“琰琰還要不要考高中?如果你住學校的話,就隻租這兩個月。”
青蔓立刻回答:“當然要啊,小小年紀不讀書乾啥子嘛。”
朗華聳聳肩:“等找到房子我要開始賺錢了,上海遍地黃金在向我招手呢。這兩天打聽了一下,四五十塊買一輛黃包車,租出去,跑公共租界的話,每月收租金三十塊,除去牌照支出,能賺二十塊左右,買五輛車就是一百塊,十輛賺兩百塊……”
溫琰抬頭,問:“牌照這麼貴?”
“是啊,限額嘛,市價已經炒到七百多塊了,買不起隻能租。”朗華道:“我現在手頭沒多少錢,最多湊個一輛,你要不要入夥?”
溫琰咬著筷子思忖半晌,點點頭:“我也湊一輛。”
朗華扯了扯嘴角:“小氣得很,二十塊錢有啥賺頭,房租都去一半了。”
溫琰道:“要考慮風險。”
朗華目光轉向青蔓。
“不用看她。”溫琰提醒:“青蔓的錢都是有計劃的,不能亂花。”
朗華覺得匪夷所思:“誒,你們到底懂不懂啥叫錢生錢?鈔票不拿去投資,守著坐吃山空嗎?”
青蔓問:“重慶也有人力車,你咋沒承包下來?”
“重慶的滑竿和黃包車都被袍哥壟斷了,哪個敢動。”朗華歎道:“你們兩個鐵公雞是指望不上了,我看我還是去找秋意吧。”
青蔓愣住:“都說讓你彆提這個人……”
“啊?”
溫琰垂下眼簾,片刻後抬起,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掙錢要緊,陳秋意肯借的話,當然最好啦。”
青蔓不喜歡她佯裝無所謂的樣子,看得心裡難受。
“琰琰。”
晚上睡覺,房間關了燈,漆黑,青蔓喊她:“不開心就說出來,我和你一起罵他。”
溫琰“嗯”了聲。
青蔓聽那聲音不對,自己也跟著難過起來,咬牙道:“要不我幫你把他綁了,以前你說過,強扭的瓜也甜,不聽話就打斷他的腿、生米煮成熟飯、喜歡的人就要把他弄到手,總之用儘一切辦法讓他屈服……”
“噗嗤”一聲,溫琰忽然失笑。
以前怎麼會這麼狂妄啊?
事實上今天看見陳秋意,她甚至沒敢上前打一聲招呼。
“我現在可能……長大了。”
溫琰鼻子發酸,抬手抹了抹眼睛,手背濕了一片。她想,以後絕不會再那麼自以為是了。
——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他們三人起床,抓緊時間,準備繼續出門找房。
更衣洗漱,一前一後下樓。
茶房迎麵走來,笑說:“溫小姐,有人找你們。”
“找我們?誰?”
“一位先生,他已經在外麵等很久了。”
三人麵麵相覷,往旅館外去,走出大門,旁邊停著一輛黃包車,車夫蹲在不遠處抽煙,車上歪著一個單薄的人,看見他們,憔悴的麵容浮現笑意,撐起手杖下地。
“你們再不出來,我就要上樓敲門了。”他這樣笑說。
溫琰定在原地,覺得自己產生了幻覺,呼吸停滯,心臟停跳,四肢發麻,大概快死了,誰能送她去醫院搶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