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琰渾身發沉,腦袋更甚,除卻些許困惑外沒有任何情緒,驚慌、憤怒、恐懼,沒有,什麼都沒有。
外麵風雨交加。
這時房間門被打開,一個男人的身影出現,朝她走近。
“琰琰。”
他來到床邊,彎下腰,手掌輕撫她的額頭,眼中有些擔憂。
“是不是又做噩夢了?”
溫琰默不吭聲地打量許久,辨認出他是朗華。
“哪裡不舒服嗎?”
她輕輕搖頭,講不清楚哪裡不舒服。
朗華看她嘴唇乾燥,去倒了杯水,喂到唇邊,溫琰稍微往後避開,自己握住杯子,喝了幾口。
他起身關窗,這時聽見她問:“現在幾點了?”
那聲音平穩沉著,像屹立在月夜下蒼茫的山巒。
朗華望向牆上的掛鐘:“三點半。”他站到床邊,攬她入懷,往常這時溫琰會把臉埋進他胸口,蹭啊蹭,被安撫過後才能重新安枕。
而此刻她隻感到茫然和遲鈍,許多記憶被壓在灰塵底下,還沒有力氣清理出來。
“我有點餓。”溫琰說著,輕輕推開朗華。
“想吃啥子?”
“隨便。”
“讓他們做好端上來。”
他們是誰?
溫琰重新打量周遭環境,問:“這是哪裡?”
她如此文雅嫻靜,與素日大相徑庭,朗華心下納罕,望著她默了會兒:“歌樂山。”
怎麼不在渝中,卻跑到山裡來了?
溫琰撩開軟滑的絲綢薄被,準備起身下地,大床發出吱呀聲響,雙腳鑽進軟底織錦拖鞋,皮膚涼津津的,低頭一看,原來穿著白底小花睡衣,料子是綢的,即便長衫長褲也不生熱。
她慢慢走出臥室,手指貼著牆壁,一麵張望,一麵沿樓梯下去。
朗華沒吭聲,跟在後麵把燈打開,然後叫傭人準備宵夜。
溫琰抱住胳膊,一手揪睡衣,一手握肘部,茫然立在廳裡,回過頭,問:“有這兩天的報紙嗎?我想看看。”
朗華喉結微動,麵無波瀾地“嗯”一聲。
廚房做了醪糟湯圓和紅糖糍粑,溫琰坐在餐桌前,聚精會神地看報紙,手邊宵夜一動未動。
“你不是肚子餓嗎?”朗華提醒:“涼了不好吃。”
她眼皮子也沒抬,點點頭,輕聲敷衍:“好,我曉得。”
朗華擰眉。
她忽然問:“這是昨天的報紙嗎?”
“嗯。”
民國二十九年六月一日。原來現在已經是1940年的6月,她都已經二十歲了。之前跟隨學校遷徙,好像到廣西,決定回重慶,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來著?
溫琰用力去想,腦子不太夠用,生鏽一般,鈍得很。
“更早些的報紙還有嗎?”
朗華讓傭人去拿。
他們剛搬來歌樂山十天左右,報紙也隻有五月下旬的而已。
溫琰要來紙和筆,勾勾畫畫,想到什麼就記下來,努力串聯記憶。
朗華見她如此專注,自行到旁邊小客廳的沙發裡眯了會兒,外麵一直下著雨,天蒙蒙亮時方才停歇。
傭人們早起乾活兒,宵夜撤下,早飯擺起,餐廳燈徹夜通明,朗華走進來,看見溫琰趴在桌前,頭枕胳膊,指間夾著鋼筆。
他坐到旁邊,看見紙上淩亂寫的字句。
民國二十八年,重傷醫院,護士班,青蔓,南岸,爸爸,煙攤,五月初,日機轟炸……
溫琰抬起頭,神態疲憊,轉過臉來,一瞬間與朗華目光相對。
誰都沒有說話。
老媽子擺放早餐,溫琰把報紙收好,疊放在旁邊的椅子上。
是的,她都想起來了。
想起一切——父親溫鳳台,青家兩位老人,以及打鑼巷的鄰居們,都在去年的大轟炸中遇難。她自己也遭遇空襲負傷昏迷,之後一年神誌不清,被朗華收留,悉心照顧。
父親死了,青蔓的祖父母死了,他們甚至已經死去一年。
溫琰感到心臟被挖出一塊缺口,缺失的部分永遠無法填補完整,但她已然接受這個現實。
餐桌上,兩人沉默地吃著早飯,氣氛安靜到略顯詭異。
三百多個日夜,猶如被另一個靈魂占據身體,代替她度過。
這體驗怪極了。
她暗做深呼吸,忽然開口,平靜地問:“秋意現在在哪裡?”
朗華動作稍頓,隨後冷淡回答:“不知道。”
“青蔓應該在重慶,她還住南岸嗎?”
“不曉得。”
對方明顯無意交流。
溫琰抿了抿嘴,沒有繼續多問,吃過飯,禮貌地向他打聲招呼,就像走在街上跟哪個路人張三李四打招呼一樣,客氣過後自顧回房,不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