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蔓人在重慶,一直沒有放棄打聽溫琰的消息,同時盯緊謝朗華。
聽說他去曼德勒搶購物資,十兩卡車出去隻回來了九輛,青蔓私下探問,得知他們在雲南保山遭遇了溫琰。
青蔓想立刻告知秋意,可他自從出門後已經數月沒有音信,梁孚生日夜擔心,不知他此時身在四川、湖南還是貴州。
至盛夏,烈日炎炎,秋意從廣西回到重慶。
雲南邊境被日軍入侵,滇西已成前線,梁孚生不希望他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尋找溫琰。
可秋意哪裡肯聽。
他在家住了兩天,很快便又啟程,隻是這次他的吉普車裡多了一個姑娘。
黃芷夏說:“我替姑父看著你,要麼取消滇緬公路之行,要麼我陪你一起去前線。”
秋意無所謂,當她不存在,隻顧儘快趕路。
進入貴州地界,天無三日晴,地無三裡平,道路崎嶇泥濘,如此顛簸,加上秋意堅持冒雨前行,黃芷夏可算吃儘苦頭。
“你確定她跑這條路嗎?一個女孩子哪能吃得消?”
話音落下,卻見秋意的臉色愈發涼了幾分,黃芷夏暗自思忖,頓覺懊悔。
“她不如你,嬌生慣養。”
聞言黃芷夏麵頰發燙,抿嘴反駁:“你知道我在家一向不受寵愛,並不是什麼大小姐。”
秋意笑了聲,卻問:“你經曆過大轟炸嗎?顛沛流離過嗎?”
“……”
“你知不知道在死人堆裡尋找自己的家人,親手給家人做棺材什麼感覺?”
黃芷夏屏住呼吸。
“你也從來沒有神誌不清過。”秋意周身如同裹著一層寒霜,緊握方向盤的雙手骨節分明:“如果覺得辛苦可以回重慶,前麵的路隻會更遭。”
黃芷夏捕捉到這些話裡隱約的恨意,而這恨意並不對彆人,卻是他自己。
沉默像潮濕的藤蔓蔓延。
“你……”黃芷夏嘗試緩和氣氛,轉過頭去,視線被他額角摻雜的白頭發吸引。
好像比上次見麵的時候更多了。
他才二十五歲,早生華發。
黃芷夏忽然喉嚨堵住,什麼都說不出來。
次日抵達安順石頭城。
城外群山環抱,與桂林的山石相似,一座座孤零零的,名字也十分古怪:天鵝抱蛋、金鬥不移,聽說還有一螺獅山,滿山青色螺螄化石。
城內的地標建築則是西南隅的白塔。
秋意尋到一處酒樓,停下車子。
這兩天單獨相處,黃芷夏感到有心無力,秋意性情大變,不再像以前那樣待人溫和,情感與理想的打擊將他的心壓得很沉很沉,而自己並沒有讓他開懷展顏的能力。
“今天在縣裡住一晚吧,天黑趕路危險。”黃芷夏說:“明天我自己回重慶,不會再跟著你了,放心。”
桌上的茶水半涼,秋意倒了一碗:“返程注意安全,告訴父親,不用替我擔憂。”
黃芷夏托腮:“終於可以擺脫我了,你是不是很開心呀?”
“本來你也不該跟著我。”
“好朋友擔心你啊,這麼見外,我都不敢跟你說話。”
正聊著,一輛卡車停在街邊,秋意聽見聲音,敏感地望向窗外,看見兩個年輕男女從車上下來,談談笑笑,走到酒樓前。
“誒,這裡會怎麼有吉普車?”
他們顯然被縣城裡出現的稀罕玩意兒吸引了注意力。
女的笑問:“哪兒產的?什麼牌子?”
男的說:“像是美國威利斯,底盤這麼高,適合跑山路。”
女的忽然噗嗤一聲:“你有沒有聽過一句打油詩,描述陪都的道路,一走二三裡,停車四五回,修理六七次,□□十人推。”
“重慶的路還能比貴州的爛嗎?”
“各有各的苦。”
他們在樓下聊得熱切。
秋意不知何時已起身,僵硬地立在窗前,竟無法動彈。
張了張嘴,心臟跳得太快,以至於他忽然間失語。
旁邊那個殷勤賠笑的男人真是礙眼得很。
秋意臉色發白,隨手端起涼茶朝他潑下去。
黃芷夏被這唐突的舉動驚得倒吸一口氣,慌忙捂住嘴,滿眼不可置信。
可惜手太抖,茶水竟全部拋向了姑娘。
“哪個?!”
溫琰頭發滴水,霎時怒不可遏,仰頭罵道:“我日你仙人……”
“板板”二字噎在喉嚨,她生氣的表情一如從前,像隻發怒的貓,黑葡萄似的眼睛又大又圓,下巴尖尖,臉頰清瘦。
黃芷夏輕拉他的衣裳,不禁提醒:“秋意你乾什麼?太過分了。”
溫琰聽到他的名字,心裡莫名嚇得發顫。
而他全無血色,站在二樓居高臨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溫琰頂不住這視線,頂不住這張臉,這個人。
她垂下眼簾,方寸大亂,此時此刻滿腦子隻有逃避的欲望,恨不能立刻遠遁,讓她能夠稍微喘一喘氣。
作者有話要說:
西南運輸處於1941年11月被撤銷,改組為中緬運輸總局,但大家還是習慣叫西南運輸處,所以文中也沒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