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很安靜,隻有水波流動的聲音隱約傳來,空氣中浮動著荷花的幽香。www.DU00.COm如今已是八月底,今夏最後一片荷也要謝了,之後再想見到蓮葉接天、粉白碧豔的美景,就得熬過漫長的冬天。
謝懷沉默許久,“娘娘為何這樣問?”
“原本我確實認為這些事都是道長所為,畢竟從各種跡象看,你都是最有嫌疑、最方便動手的那個。可之後幾□□堂上的局勢,卻讓我有些糊塗了……”
各方人馬齊齊上疏彈劾宋楚怡跋扈無德便罷了,龐中那封奏疏才真是神來一筆,她幾乎可以想象,建章宮中的太上皇看到這東西會憤怒成什麼樣子。準備得如此充分、後招一個接著一個,若說是謝懷一人所為,她著實有些不信。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她確定,中秋當晚皇帝會有所動作。
如今回想起來,那天晚上他明著做的事情就是用吹笛子嚇唬了宋楚怡一下,雖然讓她出了醜、受了驚,說到底沒什麼實質性的傷害。這種程度的報複實在不符合皇帝對宋氏一族的憤怒程度,若說沒後招打死她都不信。再聯係最近發生的事情,她終於大膽揣測,皇帝和謝懷其實根本就已暗中聯手。
“備受上皇信任的天一道長、對修道興趣缺缺的皇帝陛下,這樣關係疏遠、甚至近乎敵對的兩個人,誰能猜到他們其實早就是一夥兒?”葉薇曼聲道,“謝道長瞞得本宮好苦,那天在太液池上,我可是把你的話都當真了……”
迎上女子眼中類似於的挑釁情緒,謝懷神情不變,隻語氣低沉了些,“娘娘既然猜到了,把話藏在心中便可,何苦挑明?茲事體大,您就不怕貧道心生歹念、殺人滅口?”
確實是茲事體大。直到謝懷這等同承認的回複出口,葉薇才算真正明白他和皇帝的計劃。要除掉左相,當務之急就是要摧毀上皇對他的信任,所以他們選了宋楚怡下手。謝懷因為身份的關係可以順利進行三清殿的一係列計劃,而等到太上皇認定是宋楚怡毀了他的修仙大業之後,皇帝再安排朝臣一封接一封地上疏,把箭矢對準左相。
“既然娘娘已經猜到,那麼貧道也不用隱瞞。您適才誇讚這計劃絕妙,該去對陛下說。經卷自燃也好、上疏彈劾也罷,都是他的安排,我不過幫著打了個下手。”
“道長忽然變得這麼坦白,都讓本宮有些不習慣了。”葉薇道,“可您不是說過,為楚惜姐姐報仇這件事隻能由對她最重要的男人來做?如今陛下都快把宋家弄垮台了,您豈不是再沒機會了?”
“宋家垮不了的。”謝懷輕笑,“貧道不信娘娘會想不到。宋氏一族紮根甚深,宋演是在位多年的左相,長子宋楚恒是驃騎將軍,朝中軍中皆有勢力。哪怕真讓上皇對他生厭,也不可能說倒台就倒台,更何況上皇的態度還說不準呢……陛下這回費再大的功夫,也最多損其一股,刺不進心臟。”
損其一股,那一股自然是代替宋氏執掌後宮的宋楚怡了。葉薇不知道什麼心情,“謝道長的意思是,隻要宋家不垮、宋楚怡不死,你就不算輸給陛下?”
“娘娘聰慧。”謝懷歎口氣,“其實娘娘方才的猜測並非完全正確,貧道和陛下不曾早早勾結,甚至從未正經地談過合作。我們隻是……一直有某種默契,所謂心照不宣。”
葉薇思忖片刻,明白了他話中含義。載初二十二年,謝懷入宮給上皇獻仙丹,從而把他蠱惑得退位讓賢。皇帝雖然覺得他禍亂朝綱,另一方麵卻也不得不感謝這道長的幫忙,不然自己也不能早早登上皇位。在之後數年間,這兩個亦敵亦友的男人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逐漸達成默契,他繼續留在上皇身邊教他修道、一點點奪走上皇對左相的信任,而皇帝則可以擺脫父親的鉗製、專心朝政,真正是各取所需。
“所以,這次的事情是……是陛下第一次明白對你提出要求?要你配合他行事?”
“是。”
“什麼時候?”
謝懷頓了頓,“在娘娘告訴我陛下和楚惜的關係之前。”
葉薇蹙眉,繼而恍然,“所以,那天在太液池上,你是故意逼問我?為的就是從我這裡套話?”她還在奇怪呢,謝懷當時的態度太過惡劣,不給她留半點退路,最後才會把什麼都說了。
“陛下突然要對皇後發難,還是這樣不留情麵的手段,貧道自然會好奇為什麼。嚇到娘娘我很內疚,萬望海涵。”
內疚?這個人臉上才看不出半分內疚!
葉薇此刻方知自己居然被人耍了這麼久,不免又是氣憤又是憋屈,“道長好演技!佩服,佩服!”
謝懷仿佛沒有聽出她的諷刺,含笑道:“不如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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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謝懷的預測,左相與上皇多年君臣,並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摧毀。九月初三當天,上皇召了宋演入宮見駕,兩人關在紫微殿內不知說了什麼,隻隱約聽到左相的磕頭和哭求之聲。最後宮人打開殿門,見到本已對左相厭憎不已的上皇與他相對而坐,君臣兩人共品同一壺茶。
竟是寬宥了他。
次日,左相親自上疏、代女請罪,稱其“言行無狀、觸怒君上,不配母儀天下”。皇帝在早朝時接到這封奏疏,隔著垂下的十二旒凝視跪地長拜的左相許久,最終沒有說一句話。
然而早朝結束後,他甚至不曾回永乾殿換下朝服,便直接去了紫微殿參拜上皇。兩人密談的時間比左相那次還要長,當他終於出來後,沉默地在紫微殿外的台階前站了許久,才對侍立在側的高安世吩咐了一句。
“傳旨中書省,朕要廢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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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伊始煜都就開始下雨,連續幾天之後天氣也變得陰沉沉的。椒房殿如今是被圈起來的禁地,除了日常供給彆的東西十分有限,所以哪怕屋子裡已經暗得看不清路了,也沒辦法在白天點燃燭火。
被關了大半個月,宋楚怡已經有些記不清具體日子,唯一清楚的就是把守宮門的羽林郎一直不曾撤離。軒窗半開,她倚靠在那裡,可以看到不遠處嚴陣以待的兵卒和他們手中的劍戟。那些人從前隻能匍匐在她腳下,為了護衛她的安全而存在,可如今也是他們團團圍住她的宮殿,讓她從國母淪為囚犯。
天是晦暗的灰色,一如許多人這些日子以來的心情。而站立窗邊的前皇後宋氏身著正紅色的襦裙,上麵凰鳥騰飛,頭上則整整齊齊地梳著流雲髻,麵貼花黃、珠翠釵環,端的是尊貴無比。
這樣的裝扮,是她身陷囹圄後所能維持的最後的尊嚴。隻有如這般華服盛裝,才能讓她在這陰暗的宮室內還能記起自己是母儀天下的皇後。
落衣端著熬得糯糯的小米粥走到她旁邊,低聲道:“娘娘,吃點東西吧。您已經好幾天沒怎麼吃東西了。”
她看都不想看,啞著嗓子道:“拿走。”
“娘娘……”落衣無奈,“您彆這樣,左相大人在外麵一定會為您設法周旋的。事情還沒壞到最後一步,您千萬彆自暴自棄啊!”
宋楚怡頭顱靠上窗框,自嘲道:“周旋?父親能怎麼幫我周旋啊?我這次是開罪了上皇,破壞他老人家的修仙大業,差點被當場誅殺……嗬,從古至今,恐怕還沒有我這麼狼狽的皇後。”
她這麼一說,落衣又想起那晚荒唐的一幕,還覺得心有餘悸。太上皇簡直是想成仙想到瘋魔了,居然做出那麼不成體統的事來!
可害怕歸害怕,該勸著的時候還得勸著,拋開那些縈繞於心的擔憂,她強笑道:“娘娘,您彆這麼快放棄。左相大人一向最有本事,太上不是也很信任他麼?奴婢相信,他一定能找到辦法平息太上的怒火。到時候您再去建章宮好好給太上磕頭請罪,這事也就過去了……”
落衣一句接一句的安慰讓宋楚怡猛地燃起希望,近乎祈求地握著她手腕,“會嗎?父親會有辦法嗎?”
“一定會的!”落衣肯定點頭,“況且除了左相大人,還有陛下啊!奴婢可記得清清楚楚,當晚太上要誅您,是陛下頭一個衝上去抱住太上的胳膊懇求,您這才逃過一劫。無論之前如何,他心中始終記掛著您的。您是他的救命恩人、結發妻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