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之前(1 / 2)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文/金呆了 首發晉江文學城

#楔子 忘歸潮

日本訪學期間,程青豆從友人那裡學到一個詞——忘れ潮,可以譯作忘歸潮。

友人形容這個詞為記憶的灘塗。漲潮時,巨大潮水撲向海灘,等洶湧褪去,留下一個個掬水的淺坑,細細一看,坑裡殘留著不知哪陣浪卷過而留下的螃蟹、海螺、貝殼、海星、小魚、小蝦......

那陣浪潮後留下的小水窪,就叫忘歸潮。

整理個人攝影集時,青豆受此啟發,思前想後,將自己的人生照年份劃分,按時代順敘。

自序裡,她文藝腔地寫下:我和這個世界用力地相愛過,爭吵過,撕心裂肺,四處逃遁,最後,我複製了我過去最煩聽到的“算了,都過去了”,將和解粘貼。

寫的時候熱淚盈眶,工程浩大地整理完影集回頭再讀,抖落一身雞皮疙瘩。

程青豆想,她這種死文青,好像一輩子都在和自己的矯情病作鬥爭。回頭望去,似乎隻有情緒核/爆雁過留痕。

她的忘歸潮,當初看是如此驚天動地,二十年後,擺在大時代背景下,可以說是也無風雨也無晴。

交稿前,程青豆平靜地刪掉略顯沉重又不知所雲的文藝腔,輕快地將心中的尾聲敲在了開頭——

“謹以此影集,紀念我和我的九十年代”。

#01虎子

七歲那年,青豆害瘟。找人“收精”、“叫魂”兩年未見好轉,風水師傅說新房橫梁壓頂,為形煞,不利孩童生長。

是以,她九歲隨二哥出碼頭到小南城,果不其然,人肉眼可見精神許多。

二哥程青鬆忙他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分/身乏術。

那些年“消失”的孩子走馬燈似的出現在街頭的尋人啟事、報紙的中縫上,程青鬆怕青豆被拍花子的拐走,便給青豆劃了塊地,允許她日落前在這個“圈”裡玩耍。

玩?小青豆能玩什麼?她最隆重的日常不過是捏著角或青或紅的碎磚,在地上寫寫畫畫,再塗塗擦擦。

剛夠溫飽的年代,沒有閒錢開發興趣。幾本小人書都翻爛了。程青豆的信息來源除了課本知識,就是扒在窗口,看路上的滇紅標語。像剛認字一樣認真。

她三四歲時就會跟著大哥的口音熟背《三字經》《唐詩三百首》,在那個中國話還講不利索的小村落裡,她曾是神童一樣的存在。

但到城裡借讀僅一年,青豆就明白了,自己在城裡是個狗都嫌的鄉巴佬。

標語看著看著,眼前升起顆鬼祟的頭顱。虎子貼上玻璃窗,把臉上的肉擠成油糊的餅,攤成一張月曆上的年畫娃娃。

低齡相吸,幼稚鬼能聞見幼稚鬼的味道。他撞見漂亮瓷娃娃的眼睛,咧開缺牙的大嘴,嘿嘿一笑,治好了青豆瘟瘟作蔫的童年。

虎子大名王虎,人如其名虎頭虎腦,七零年代生的那波孩子,好多名字裡都帶虎。虎子比青豆大兩歲,和青豆同級,順便還同班。

青豆不奇怪自己不認識他,班裡的大部分人她都不認識。

那天之後她認了認,發現虎子坐最後一排,挨著簸箕堆。她坐第一排,鼻尖兒恨不得貼到黑板擦。這是差生和插班生的典型坐域。

困在“圈”裡的小青豆每天最大的巴望,就是聽胖虎子講金庸。可以說,她的青春是被虎子的故事廢料灌溉長大的。八十年代初,鄧爺爺接見金庸先生,隨後其作品解禁,《武林》雜誌當時有連載《射雕英雄傳》,但市場流通的金庸讀物還是以盜版偽書為主。

虎子家有兩三本金庸,他識字少,都是他爸給他講的。他見青豆無聊便給青豆講《鹿鼎記》。

青豆作為知識接力的最後一棒,不負社會主義好少年的囑咐,牢記劇情,夢裡夢外甚至變作過韋大俠,行走江湖,劫富濟貧,平宋遼之亂,心係天下蒼生。

直到數年後,她在小南城新華書店親自翻開這本書,方知青春錯付。原來,韋小寶沒有稱帝,十八路大擒拿手與大慈大悲千葉手不是他教給皇帝的,這人是個花花腸子的混子,不是至情至義的大英雄,他沒有去武林大會,沒有打遍天下無敵手,書裡沒有王語嫣,他擅的是神行百變不是淩波微步......

青豆越翻越眩暈,時不時串線,神誌不清好幾天。

那書店營業員也是個狗眼看人低的,一看青豆是個沒有消費能力的半大不大的小孩,扔她好幾個白眼,凡青豆翻過的書本,那店員都要撣撣灰,撫平整,間或清嗓提點兩句,把青豆氣壞,隻能回去聽虎子版金庸大雜燴。

青豆拜托虎子按照書本講,她想聽真的金庸。

虎子說這就是書上寫的,還吹牛這是金庸先生親自寫的,外麵印的才是假的,賣書的為了掙錢把金庸的故事拆成幾十個,實在是奸商行為。

青豆當然知道虎子在胡說八道,擺出不信的臉孔。

虎子惱羞成怒,袖子一甩,“不聽算了。”

不不不,如此乏味的生活她可不要過,每天隻有看不儘的朝霞與暮色,除了春夏之交的刺槐花開稍微悅目,其他的日常可以說是數著秒捱天黑。

青豆扁嘴,隻能老老實實聽他那狗屁倒灶的武俠新編。

編進去的何止是金庸,還有各種民俗傳說。青豆一切稀奇古怪的知識全部來源於虎子,這導致後來她六根不清淨,喜歡讀閒書,還偏好奇情異致。

新編就新編吧,湊活著聽,但日子哪能這麼順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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