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問,“賣了之後原來住這的人住哪兒?”全國城市住房緊張,一般沒人賣房。
青豆住的那棟單薄的二層小樓裡,住了房東一家三代11口人。他們現在住的這間是房東太太臨時搭出的泥瓦房,出租貼家用的。
虎子在窗口探頭探腦:“你管他呢。”自己有房子住不就行了。
青鬆:“聽說如果賣掉了,老婆孩子搬鄉下去。”
張望一番後,青鬆象征性地咳嗽了一聲,敲了敲大敞的門。
沒會,女主人來了。才三十,臉上卻飽經風霜得像四五十了。
她正在廚房生柴,背上背了個竹簍,裡麵裝了個娃。
青鬆虎子顧弈三人入內,一眼看清這是個簡單的兩間半。多出的半間三角形是廚房,此刻正生著火,煙熏繚繞。
青豆卻沒看清。
在看到那個背簍的瞬間,青豆眼眶就熱了。她想到了母親吳會萍,以及不知是否康健的小妹。吳會萍平日凶悍,一點事能叨叨半天,怎麼輪到寫信,言簡意賅得讓她和青鬆不知所措。哎......
等青鬆與那女人談話,青豆才遲鈍地張望,看清昏暗的室內格局——
一張木桌,桌腿下墊了張折疊報紙,想來是不平整;兩張小方凳,估計常年就兩人坐;一張床;一張櫥;一個毛巾臉盆架,一堆黃頁書;一個懸掛的燈泡。然後......然後......再沒有東西了。
房子要五千,沒有什麼市價可循,青鬆出於職業習慣,本能地還價,一張嘴就是四千。
青豆想問,你哪來這麼多錢?還沒問出口,娃娃一聲嬰啼,啄破空氣。
女主人不耐煩地臉色一沉,不留任何談價餘地,把他們關在了門外。
青鬆手摸摸鼻子,又訕訕揣進褲袋,“到底賣不賣啊?”
顧弈說:“我覺得五千她也不想賣。”從他們出現到打量屋子,女人的臉色一路難看,青鬆那四千砍得確實狠,但照女人的臉色來看,4900估計也是要被趕出來的。
再蹬上車子,虎子已經蔫了。他說腿軟,耍賴地往自行車的後座一坐。
青鬆笑他:“連出個家屬樓都能累著,還敢喊著跟我跑生意?”
喊著跟青鬆跑攤那都是青豆哭街之前的“壯誌”了。
自從見到百變神通程青鬆也要向警察同誌低頭後,虎子再也不敢說這話了。他可沒個妹子為他哭街。
這膘肥肉厚的。顧弈嫌棄地推虎子一把:“我哪兒騎得動你?”說著他拉過青豆,朝程青鬆擠擠眼,“我騎豆兒吧,青鬆哥你載他。”
青豆自然地斜坐在二八杠的杠子上。
她剛來小南城時,二哥老帶她出門,要不就看病,要不就出攤。青鬆也就是個半大不大的男孩,能把個姑娘帶得多好,不餓死就挺負責的了。
青豆那陣老被自行車削腳跟,削得腳跟成日鮮血淋漓,走路一瘸一拐,現在還有疤。
她有心理陰影,再坐車,都會主動坐杠子。
顧弈沒這麼帶過女孩兒,雖然和青豆熟絡,但挨得這麼近......
他腳下自然地蕩著自行車,心裡閃過一絲絲的彆扭。
“我沒帶過坐前麵的人,可能騎不穩。”顧弈交待。
“你騎,不行我就跳車。”青豆不怕。
青豆的頭發絲隨風撓上顧弈的脖頸,好像知道他不自在,雞毛撣子似的,不住往癢處撓。
他扭了扭脖子,隨力的慣性,鼻尖滑過她粉筆觸感的臉頰。
青豆把玩車鈴鐺,毫不在意地問他:“初中怎麼樣?”
顧弈本來隻高她一級。五年級時,他乘上教育改革的最後一班快車,升了初中,青豆在他後麵一年,卻要念該死的六年級。本來這個夏天結束,她也可以念初中了的。
“就那樣。”顧弈坐上車墊,雙手圈著青豆,一垂眼是她飽滿的額頭和多褶的眼皮,不由問道,“你這是雙眼皮還是單眼皮?”
“啊?”她回頭看向他,深深的一道凝固的褶痕攔截上天的睫毛。
烏溜溜的眼珠轉了轉,“雙的吧。”
僅一個垂眼的功夫,顧弈在青豆像墨鏡一樣的黑瞳仁裡看到了自己的表情。
而他們的距離,幾乎是臉貼臉。他感受到熱風裡一道不同尋常的鼻息,皺起眉頭,迅速避開她:“程青豆!”
“嗯?”她以為叫她有事,又仰了仰頭,鼻尖都快湊到他下巴頦了。
顧弈身體往後退了退,扶車把的手臂抻得筆筆直:“你離我遠點。”
青豆以為自己聽錯了。
下一秒,虎子回頭,看著他們大叫:“你們是在親嘴嗎?”
騎這麼慢,還有,誰騎車麵對麵騎的?
青豆一個大扭身,舞著手臂夠身想要打他:“你胡說什麼呢!”她真想撕爛王虎這張嘴。
顧弈拚命穩住車龍頭,卻架不住青豆升騰的氣憤。
“哎!哎!哎!”一串咋呼後,地轉天旋。
顧弈和青豆雙雙滾進田地。
雖然摔得一身狼狽,但青豆顧弈齜牙咧嘴的武裝力量一致向外,大罵虎子嘴巴像茅坑一樣臭。
青豆的普通話能力在顧弈一口京味的□□下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
虎子說不過這對雌雄雙煞,躲在自行車後偷笑。
青鬆撈起青豆,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的屁股,三兩下後覺得不妥,讓她自己拍。
青豆往車後座上蹭泥塊,蹭完了還讓顧弈也蹭。她附到他耳邊悄悄話:“等會王虎回去要挨罵了。”
顧弈看了眼泥坑裡打過滾的自行車,笑得同樣狼心狗肺,落井下石地把泥塊揩得更為均勻。
王虎在不遠處學顧弈的新罵人詞彙,說他們氧化鈣。
三個小孩笑得各懷鬼胎。
再起來,顧弈不敢載她了,倒是青豆無所謂:“剛剛我都要跳車了,結果你的胳膊死死箍著我。”這才把她也帶進坑裡。
“那行,要是不穩當我就鬆手,讓你先下去。”
兩個泥巴人商議好這事,正要上車,顧弈看著她的臉,抬起手,又縮了回去,“你那個......”
“什麼?”青豆頂著張花貓臉回頭。
顧弈牽起嘴角,眼底閃過絲捉弄的笑意:“沒什麼。”
他再次圈上青豆,背朝夕陽,蕩著自行車,往1985年的下半年騎行。
青豆貓在顧弈的臂彎,注意力落在斷瓦殘垣的施工地。小南城的南邊又要建職工宿舍樓了。可無論修多少棟,都不會有她和二哥的。
第一次買房,铩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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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街心北路民政局的時候,青豆讓顧弈停一下。
她下車采了幾朵梔子花,一邊吹蟲子一邊往車上一跳,背無意撞上了顧弈的手臂。
“好聞嗎?”她將花兒送到顧弈鼻子底下。
顧弈到了男孩發育的年紀,以前無所謂的碰撞,小孩似的玩鬨,今天怎麼都怪怪的。
“嗯。”
“我今天聞見孟庭阿姨的雪花膏,覺得和這個味道很像。”她又說,“我妹妹名字裡也有個梔字。我媽說,生她的時候,在羊水血水的衝天氣味裡,聞見了梔子花的味道。”她指尖搓著花莖,又嗅了嗅,香得恨不能把臉埋進去,“真香。”
顧弈垂眼,又嗯了一聲:“香的。”
虎子倒著坐在自行車後座上,與程青鬆背靠背,眼睛緊緊盯著他們:“給我也聞聞。”
“等會。”青豆還沒聞夠呢,“等會送你一朵。”
虎子:“我想要玫瑰花,大紅的。”
青豆:“想得美!沒的挑!”
她回頭問顧弈:“你要嗎?”
“不要,”顧弈又避了避,勉力維持兩翼包抄的姿勢,“豆兒,你彆老轉過來。”
啊?青豆不解:“怎麼了?”
顧弈胡說八道:“你身上有妖氣。”
花兒忽然沒了味道。青豆僵住,愣愣地把身體往車龍頭貼。
顧弈笑了一聲。她嘟囔臉,後腦勺都在生氣:“這樣?”又伏得更低了,“還是這樣?”
他笑得越發大聲:“嗯,對,就這樣。”看你能堅持多久。
虎子看青豆縮成一團,又好事兒地問:“你乾嘛呢?”
青豆瞬間杵直身體,生氣地告狀:“顧弈說我長得像妖精!”
顧弈差點沒把住龍頭,他沒有這麼說!
虎子倒是替顧弈把話圓了回來,隻是圓得不太像回事:“妖精乃天成,程青豆,你頂多算個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