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圈樓梯後,她會有點喘,但她不會歇,一般手先敲門,再在等待開門的時間裡夯氣。
程青豆對去顧弈家的路太熟悉,動作也太自然,就好像在街心公園看了五遍的《追捕》,電影的片頭剛放完,她就開始默背高倉健的出場時刻,迅速跳到了片尾。
隻是今天,手還沒挨上門,就有導演補拍的鏡頭意外剪了進去,殺她一個措手不及。
鄒榆心的聲音就過單薄的木門板,一字不差地傳進耳朵——
“那種投機倒把的外地人,做些不三不四的營生,跟你說過多少遍離他遠點......你信他?這種人渾身爛嘴不爛,隻有你個小孩子相信......到時候人跑了,警察找過來......這叫走s你知道嗎?”
咚咚咚咚咚咚......
青豆終於逃離那個聲音,忽覺雙腿放氣般綿軟,最後幾節樓梯倒栽蔥式地滾了下來。
她有個毛病,心亂就腿軟,腿軟就摔跤,摔跤就磕頭。
青豆捂著額頭順牆角蹲下,歇了好會。
當虎子沒事人一樣地動山搖地踏步而來時,青豆仿佛看到了親人。
“虎子,我要給你講聊齋。”她開口的時候,嘴唇僵硬得厲害,像幾百年沒說過話。但從虎子的反應裡能看出,她表現得很正常。
虎子虛捋並不存在的胡子,故作高深:“哪一回啊?我喜歡嬰寧。”
青豆:“聶小倩,看過嗎?”
虎子嘖嘴:“肯定看過,多出名啊。”
青豆:“那你知道聶小倩和寧采臣生孩子了嗎?”
虎子一驚:“啊?人和鬼能生孩子?”
大人給小孩講故事,肯定不會把情愛講得太過細節,虎子作為二道故事販子,聽的也是經王乾閹ge過的版本。
是以,在青豆指揮部的戰略部署下,虎子主動請纓、一馬當先、迫不及待地幫她去要書了。
青豆腦袋是空白的。她來不及細想,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我的《聊齋誌異》得拿回來!
沒會兒,顧弈和虎子一起下樓。
顧弈懷裡抱著包報紙包的東西,長方體,南城日報四個字很醒目。
虎子手心揣著本小書,書頁迅速翻動,掀出急躁的響動。
“彆看了,寧采臣和聶小倩生孩子那段被撕了。”顧弈早上翻了,找半天沒找到。最終比對頁碼,發現缺頁,心罵程青豆趣味三俗。
“撕了?”虎子大驚,朝指揮中心的青豆司令長投去目光。
青豆沒說話,臉頰有慍怒染上的酡色。
顧弈麵色如常,甚至語氣裡還帶著昨晚親近的情緒:“有些人口味很重。”
青豆確實撕了。二哥說這書看完可以拿去換本彆的。她舍不得這個好結局,於是照著《飲馬流花河》消失的33頁紙的思路,也乾了“不三不四”的事兒。鄒榆心說的沒錯呢。
程青豆翻臉翻得像無情的劍客:“關你屁事。”
青豆從虎子手裡拽過《聊齋誌異》,一瘸一拐地往自己家走去。哼,人妖殊途,古人誠不欺她。
那是青豆來小南城後,度過的最冷的夏天。
顧弈跟著她往東走,一路上兩人一言未發,倒是虎子人來瘋,不停聒噪。
其實從青豆上樓,他就聽到了她的腳步聲。她的腳步很重,能和虎子一較高下。
顧弈下樓的時候想,也許門板隔音不錯,但明顯想多了,畢竟他每天都能聽見隔壁的爺爺打鼾。
他想了想,還是叫了她:“青豆。”
走到筒子樓前那片清涼的爬山虎,“豆兒。”
見她還是後腦勺,他跑到自行車棚,隨手找了輛車撥起急鈴:“喂喂。”
燥熱的下午,鈴聲吵得人心煩意亂。
他抬高了音量:“......程青豆!”
青豆不理他,疾跑如飛,殺進房間,還把門關了。
顧弈眉宇也鼓起山丘,把懷裡用報紙包的外煙塞進虎子懷裡:“等會幫我給青鬆哥。”
“什麼東西啊?”虎子好奇心切,伸手要拆包著的日報。
“彆拆!”顧弈知曉他這老粗性格,按住他,“青鬆哥昨天來我家不是帶著煙麼,抱青豆回去不方便,就先放我床上了。”
“哦。”虎子一聽不是吃的,立馬沒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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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莫名其妙插隊人生的六年級結束,青豆如願升學。
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績入學南城市一中,卻沒有等到一中校長開口褒獎,減免學雜費。
直到拍畢業照這天,青豆還在問老師,我畢業考有錯題嗎?
老師笑笑,“是滿分。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說著伸出夾筆的手,問她要畢業照的錢。
畢業照人人可以拍,不要錢,但取照片需得交5分錢。青豆較著勁,又問了一遍:“那一中有來問我嗎?”
“問你什麼,錄取名單不貼在公告欄上嗎?”
青豆知道,還看了好幾遍。
那是教導主任親自小楷手寫的名單,一共三頁紙,第一頁去掉抬頭,第一行赫然是:第一 陳青豆錄取南城市一中
她去找了教導主任。那老頭喝一口茶呸一口茶葉,如是三回後,慢條斯理地合上水果罐頭的杯蓋,毫無歉疚地給了她一支筆:“那你去改一下。”
小南城人前後鼻音不分,青豆可以理解寫錯。但大概是希望很大,又盼了很久,所以當兩件事同時發生,青豆還是置了氣。
她朝小學班主任鞠躬,“老師,我家沒錢,五分錢掏不出來,對不起。”
約莫是起身時眼神裡的情緒太過滾燙,班主任說幫她問問看,能不能為好學生爭取一下。
她憨厚笑笑:“沒事的,老師,我看虎子的就行了。”
誰愛看誰看。
一整個初中,她一次也沒坐過那輛永久牌兒二八大杠。可以說,程青豆同誌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主動適應了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