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飽年代不盛青春這一說,多數人心未及一動,已快進至搭夥過日子的階段,等反應過來,才遲鈍地對著眼前那豬頭啐一句:老娘的青春白瞎了。
程青豆知道青春這個詞,正值自己的大好青春。
她捧著話本問一哥:“為什麼要說青春白瞎了?”
一哥答:“沒遇見過愛情,沒轟轟烈烈過。”
愛情?轟轟烈烈?光這六個字就夠青豆目眩神迷的。
青豆夢囈般脫口問道:“什麼是愛情?”
程青鬆和馮蓉蓉處於熱戀期,於是衝妹子答了句酸詞:“愛情就是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
噫?青豆不知道什麼是對的時間,什麼又是對的人,隻是此時此刻,肯定是錯的時間。
母親吳會萍耳朵一豎,眉眼一橫,一巴掌拍上了青豆這作閨女的屁股,“愛情?你幾歲?你再給我看那些書試試!就說不能聽收音機!好好的丫頭被這些靡靡之音害的!中邪了!才幾歲?還愛情?”
青豆腳下抹油,一溜煙跑了。也許不明白自己的愛情在哪個階段發生,但和母親相處過一段時間後,青豆和吳會萍的親情已經進展到一言不合打屁股的程度了。
在□□十年代時代,學生談愛情與偷盜同罪,是羞於提及的事。
她不敢在學校裡發癲的,又架不住噴薄的好奇,遂偷摸著問。
在她斷續搜集的情報裡,愛情和婚姻是劃等號的。
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已婚鄰居(林芬芳)對青豆說:“愛情就是找個沒有甲肝乙肝、身體健康的對象,然後生一個沒有甲肝乙肝的大胖孩兒,一家人平平安安奔小康。”再問兩句,愛情就變成了換套大點的房子,和老人分開住,孩子能有自己的房間。
另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已婚鄰居(孟庭)對青豆說:“愛情就是生老病死風雨同舟。最重要的是,不管你身上發生過什麼事,這個人都會接受。‘愛情’不是這輩子,不是下輩子,還要加上上輩子。”再問兩句,愛情變成了眼睛裡倔強的兩顆晶瑩淚珠。
青豆不敢問了,再問下去,她對愛情這兩個字都不好奇了。
她拉過智多星虎子,問他愛情是什麼?
這廝後退半步,用看鬼的眼神打量她:“你真中邪了?你媽讓我最近彆跟你玩,說你魔怔了。天天說些混賬話。”
程青豆腳跟一蹬,剛要佯怒,他又嘻嘻哈哈地卸下演技,“開玩笑呢,生氣了?哎,彆走啊,你不是問我問題嗎?什麼問題來著?”虎子虛捋胡子,故作高深,“哦,愛情是什麼......嘖,怎麼這麼惡心。”
青豆盯著他那塊寸草不生的下巴,認真等答案。
虎子嘴巴一張一合,嘰裡咕嚕,倒了堆沒營養的廢話,從寶黛說到令狐衝和小師妹,青豆忘了自己問的什麼,隻管撐著下巴,聽他胡說八道。
青豆仍不知愛情是什麼。這個詞像風一樣,有形又無形,是個如何都猜不出的謎語。
在她的青春裡,這個詞是過境疾風,刮完就跑,留下堆曆史遺留問題,在程青豆名字前作了定語——“一個小小年紀就會問愛情的瘋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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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零年新年,程青豆見證了她人生的第一場愛情。
她站在乾草一端,看紅線纏繞的火線往另一端綿延,並未意識到,也是由這個冬天開始,中國進入世紀末狂歡。
十七周歲的青豆啥都明白一點,又啥都不是很明白。她總愛捧著本書,每日最大的計算是能在被窩看多久書?手電筒的電池能撐幾晚?
那書錯字滿天,書頁剌手,油墨熏人,就跟這鬼日子似的,可架不住故事和故事裡的人香噴噴的。
此時此刻,她站在三流故事的大團圓結局處,熱淚盈眶,認定這就是愛情。
鞭炮霹靂,硫味彌漫。
孩童尖叫,鄉親說笑。
新婚夫妻相視一笑,攜手自新房大門邁出。
新娘耳側彆朵塑料大紅花,滿天星探枝顫動,映得錦服新人愈發唇紅齒白,明豔動人。
新郎梳著時下最時髦的三七分大背頭,灰條紋西裝簇新挺括,瞧得出尺寸不合,好在他氣質倜儻風流,瑕不掩瑜。
程青豆身穿藕色新褂,站在親鄰最首,捂住耳朵熱淚盈眶,陷入自己的精神狂歡。她完全忘了自己前兩天抱著這套西服找裁縫店的狼狽模樣。
走過艱辛童年的種種陣痛,親曆程青豆這一刻的幸福比玻璃罐的冰糖還要甜。眼淚是甜的,是燙的,是活蹦亂跳的。
風俗上,村裡默認造新房與紅白事為臉麵大事,誰家逢這事兒都一反節衣縮食的習慣,極儘鋪張,寧舉債也不能虧排場。
程家這樁婚事炫耀鄉裡,大擺排場,四隻冷盆、八樣大菜、點心水果配上大碗甜湯,一樣不少,樣樣翻花。
加上舊房新裝,可謂雙喜臨門。
村民向來大節大吃,小節小吃,逢上這城裡搬來的花樣精,更是凶煙凶酒,讚不絕口,一口一咂,邊吃邊兜。
程家村民風醇釅,隨改革開放和高考恢複,才陸續有幾個人離開,至沿海地區打工,饒是如此,青豆家這種舉家往城鎮遷移的門戶,仍屬少見。
舊時親鄰揣著久違的笑意和單薄的紅包,試圖用幼年點滴喚起青豆的家鄉回憶。
麵對一張張淳樸的生麵孔,青豆腦袋點成啄米小雞,假裝大家都是老熟人。
她沉浸在自己遺忘的成長情節裡,笑得酒窩深凹,直到吳會萍塞來一竹籃喜糖和一個鋁製飯盒,那顆歡天喜地的心像憋了陣聲勢浩大的啞炮,瞬間偃旗息鼓。
青豆沮喪地放棄了“修長城”,跟個使喚丫頭似的,被攆上驢車,拎上行囊,往鎮上去。
她小心護著新衣,生怕沾惹臟汙,掙紮問:“不可以讓青梔去嗎?”
吳會萍忙裡忙外,哪有空理她,招呼了記屁股,手心傳出厚實的悶響:“趕緊的!早去早回。”說罷又不放心,拉住大丫頭叮囑,“多跟你大哥說會話,他......惦記你。”
青豆知道大哥惦記她。隻是這大冷天的,這大喜日子的......
她掃了眼外頭,小心翼翼問了句:“媽,我能坐車去嗎?”
一哥結婚借到兩部車,除了不多稀罕的北京130,今兒十裡八鄉不少鄉親是跑來這部桑塔納的。
“想的出來?”那玩意多貴!磕著碰著傾家蕩產也賠不起!
青豆靈光地捕捉到吳會萍漸高的音調,腳下抹油,利索地朝初識的石頭哥打了個招呼,“哥,大冷天的,麻煩您哩!”
石頭飲過白酒,臉頰酡紅,憨厚擺手:“沒事兒,順便去鎮上。”
“節約糧食人人有責”八個滇紅大字書於矮房的坑窪牆麵,牆角有紅磚小字,青豆眯起眼,瞧清歪扭的“李ming是犭者八jie”。
她悄悄抿嘴,憋住會心的噗嗤。
這事兒她以前常乾。八十年代公物概念尚沒被群眾接受,她走哪兒寫哪兒。
小南城牆上地上樹上隨處是她的情緒筆跡,一哥甚至循過這些歪扭的小字,找到過橋洞下離家出走的她。
伶仃樹木橫斜在縱橫交錯的阡陌溝渠旁,驢車一顛一簸。像紅燈牌收音機按下了音量鍵,鞭炮與歡笑一格一格低下去,視野裡的囍字模糊成影綽的紅。
天是真冷,一年四季,青豆最怕冬天。
她把提籃固在兩腿間,口鼻縮進領口,露出雙眼睛,打量起記憶裡驟然塌縮的故鄉。
石頭哥操著口鄉音,努力捋直舌頭:“曾(城)裡比我們仄(這)好吧?”
風呼哧冽過,青豆先沒聽清,反應過來急忙否認。
石頭哥酒後感慨,稱今朝這婚事辦的太有排場了,昨日待媒的菜都沒見過,問她廚子哪兒請的,他孩兒百日宴也想請。
這事兒都是一哥和媽弄的,青豆不知。石頭哥又問,“新四(式)武/器哪裡來的?”
他問的是四輪桑塔納。青豆扮作一個不聞窗外事的傻子,又推在了一哥的本事上,“不曉得,都是一哥辦的。”
“青鬆出息了,贈(掙)大錢咯!”石頭背朝青豆,發出羨慕。他和青鬆當年還是一起逃課的同學,沒想到一個逃去城裡發家致富,一個逃進豬圈,養起豬來。
人家都說知青嫁人嫁出兩截命運,怎麼逃課的一流子,命也能差這麼多。
驢車慢吞吞碾過冬罕的泥地,青豆看不清石頭哥的表情,也清楚他並無惡意。但這句話在她讀來,更是諷刺。
“一胎六十天內必須上環 一胎九十天內必須節紮”“新婚夫婦入洞房 計劃生育不能忘”......
斑駁的標語劃過眼簾,攪起青梔出生前血雨腥風的回憶。
程家村的標語該是好多年沒更新了。這些句子,小南城七八年前就換掉了。
後半程驢子累了,驢腹作力,一路趕一路拉饅頭大的糞駝子,還冒著熱氣兒。
青豆捂著鼻子,夾著籃子,難受得腳趾在鞋內一個勁兒地摳。石頭酒後話多,青豆怕說錯話,又熏得睜不開眼,可勁兒充楞,數著秒,算著分,總算捱到了南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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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哥!——”
之字形磚梯表麵嶙峋,不規則鋪就,上次她來走得很慢,今天日子好,心情好,一口氣蹬上了山。
她氣喘籲籲推門,程青柏甫坐下身,未合的窗戶透入冷風。
她一眼看到了窗棱新糊的單薄紙張,著急上火:“寺裡的香火錢呢?為什麼都不換個玻璃窗?都什麼年代了!”
程青柏含笑給她斟熱茶。
這間房剛騰出來,搬來時蛛網連天,看不清本來。據說這間上次住人還是清朝,沒置替新窗也不奇怪。院裡一年添一回東西,下次統計要等開春。
他怕青豆記掛,說燒爐子不冷,又轉移話題道:“今天熱鬨嗎?”
“嗯。”熱鬨,當然熱鬨,但站在清冷的寺院,青豆高興不起來。
她太渴了,一口氣連著茶葉沫子咽下,又忙不迭掀開籃子上的包布,“這是娘蒸的素包子,你可以吃,”打開鋁盒,青豆眼眶一熱,抽抽鼻子,趕緊咽下喉間的腥苦。程青柏說過,下回來這兒再哭,就不許來了。“每個菜娘都夾了點,你挑沒肉的吃,都是新嫂子家精心挑的菜色,這兒人都沒見過。”
程青柏看了一眼,點點頭,邊給她順氣兒邊拉她坐下,“辦了幾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