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贇舒了口氣,擰著眉躺下去。四下裡安靜了幾息,郭大娘子進了屋來,坐到床邊。
楚贇睜眼看看他:“走了吧?”
“走什麼走。”郭大娘子無奈,“人家去院子裡跪著了。得虧我先一步把沁兒勸了回去,不然沁兒瞧見更要心疼。”
“……”楚贇麵色鐵青,深吸了一口氣,卻不得不承認,心裡積攢已久的惱火已然很淡了。
活到這個歲數,他自然知道所謂“賠罪”其實不過是一種亡羊補牢的做法,已經發生的事覆水難收。但正因為覆水難收,態度便顯得尤為要緊。
楚贇躺在那裡又悶了半天,壓製著心中的火氣,思索女兒嫁這麼個人到底好不好。
——最終,他覺得應當還是好的。世人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他又是那樣的出身,肯為了這種事認認真真地跪在嶽父嶽母跟前謝罪並不容易。
做到這一步,起碼說明他還是個君子。既是君子,就不會讓妻子受太多委屈。
楚贇想清這一層,就不想再計較外室的事了。其實這些日子他的“計較”,也做不過就是想敲打敲打姑爺,為嫁出去的女兒撐撐場子。
他於是便沉默地起了身,踩上鞋子出了房門。走到裴硯跟前看了看他,伸手扶了一把:“起來,跟我進去喝一盅,指天發誓會待沁兒好,這事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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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
郭大娘子知道楚沁為裴硯憂心了一天,晚膳前專門吩咐了膳房,讓膳房給她備點既合口又吃著痛快的。
然後小章就給她上了碗酸辣粉。圓圓的紅薯粉煮得夠軟,酸和辣都放了十足的分量,那股濃烈的香味剛端到房門口,就刺激得楚沁餓了。
接著這麼一大碗粉端到麵前,她仔細一看,又看出裡頭放了不知幾倍量的炸黃豆。
炸黃豆放在酸辣粉裡是好吃,又香又脆,還有一點淡淡的甜。但小章放這麼多……看起來就好像是有心想讓她泄憤似的。
楚沁因而對著這碗粉哭笑不得,雖然擔心著裴硯吃著還是有些心不在焉,但還是努力地吃著。
吃了不到半碗,裴硯回來了。楚沁一聽到院子裡的動靜就扔下筷子跑出去,到屋門口一看裴硯被下人攙扶回來,趕緊往前迎:“裴硯!”
她上前想要扶他,卻反倒被他摟住腰。他跪得膝頭酸痛,嘴角還是扯起一抹笑:“我沒事,你用膳沒有?”
“……正在用。”楚沁邊說邊看向清秋,吩咐她,“快去請大夫過來一趟,再去膳房,讓小章再做碗粉來。”
說完就聽裴硯問:“什麼粉?”
“酸辣粉……先不說這個了,你快進去歇歇!”她說罷就不肯再在他懷裡好好待著,小跑著先回了屋,估摸了一下是扶他上床還是上茶榻。
最後還是直接上了床,因為茶榻要比床高些,扶他上去恐不大容易。
下人們七手八腳地忙了一通,房裡可算安靜下來。裴硯坐在床上靠著軟枕,楚沁沏了盞茶來給他,打量著他,道:“委屈你了。其實……”
她想說,其實實在不必急著一時。
裴硯卻一笑:“不委屈啊。你爹娘多好啊,我肯好好謝罪他們就肯容我一回,再大度不過了。”
隻這麼一句話就讓她聽出,他從前經曆過多少回“不好說話”的人和事。
從前的缺憾太多,所以他難得遇到一個肯疼自己的長輩就變得像個小孩子,生怕這份寬容和關照再消失不見,用儘全力也要求得原諒。
好在,在“原諒”兩個字上,楚沁的父母說到做到。次日便不與裴硯置氣了,晚上的湯羹也又安排上了。楚贇不忙的時候,翁婿兩個也又一起喝起了酒,宅子裡恢複了從前嬉笑怒罵的模樣。誠然,楚沁知道這如出一轍的氛圍總歸還是和先前有些不同,爹娘心裡的那根因花痕而生的刺還在,唯有來日真相大白才能拔除,但能維持這種和睦也已經很好了。
五月,皇帝下旨命勵王將京中衛戍交給了謝維。這是皇後娘家的一個表弟,太子該喚他一聲表舅,也就是說,京中衛戍的大權一瞬之間從勵王手中挪到了太子一黨手裡。
於是轉瞬之間,風雲大變。先前許多關於儲位不穩的議論忽而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人人都在慨歎聖心難測。
對此,勵王府裡是什麼動靜,旁人打探不著。但裴硯這邊,四弟妹謝氏專門登了門,前來探望楚沁。
這算是她們妯娌兩個第一次正經的走動,雖借的是楚沁有孕的由頭,楚沁自己心裡也知道,自此之後,四弟兩口子就算正式靠到他們這邊來了。
說來這念頭裴燁應該原本就有,否則在吃烤全羊那天,裴燁就不會專程跑來告訴她們裴煜投靠了勵王的事。隻不過裴燁到底是裴煜一母同胞的親弟弟,若在那個時候明擺著與裴硯走得更近,漫說裴煜這個當哥哥的會不高興,就是胡大娘子那關大概也不好過。
現如今勵王失了勢,裴燁過來與他們走動,裴煜自然也不會樂意,但至少胡大娘子那邊不會說什麼了。胡大娘子身為人母,總還是會希望孩子平安的。
謝氏於是輕輕鬆鬆地在楚沁房裡坐了半日,到了晌午,她提起裴燁上次吃著的烤全羊,楚沁就吩咐小章做去了。趕巧了這天家裡沒有全羊,隻有半扇羊肉還沒動,楚沁想想也行,反正真上一整隻羊也必是吃不完的。
烤羊端上來,謝氏一開始吃得挺斯文,後來便也忍不住上了手,邊吃便跟楚沁說:“三嫂嫂住在外頭不知道,早幾個月勵王得勢,二嫂嫂的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看得我這個氣!偏生大家都在一個屋簷下過活,我也不好說二嫂嫂什麼,如今可好,嘖……”謝氏笑一聲,“今天早上去向母親問安,二嫂嫂都稱病不肯露臉了。哎呀,你說她這是何必?日後總歸還是要出來的,沒可能一直躲著。”
楚沁禁不住地笑了聲:“這人得意的時候多幾分炫耀是人之常情,你彆跟她計較。說到底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若鬨得太僵,你也不自在。”
“我不怕她!”謝氏冷哼一聲,“今日來見嫂嫂,我是探過母親的意思的。母親說了,三哥一貫勤學,如今又在太子跟前得臉,裴燁多跟他走動也好。”
這話倒讓楚沁一怔:“母親這樣說?”
“是呀。”謝氏並不大清楚胡大娘子與裴硯間的糾葛,見楚沁這個反應,又詳細道,“母親還說,三哥是個自己立得住的,讓裴燁多學他,彆天天悶在宅子裡當個富貴公子,得知道給自己謀出路。”
這話落進楚沁耳朵裡,弄得楚沁心情有些複雜。她從未想過胡大娘子能對裴硯有這樣的評價,而且說這話時還關乎裴燁的前程抉擇,可不像是粉飾太平。
京郊彆苑,胡大娘子上午先去瞧了瞧定國公留下的妾室寧氏。隨著定國公離京的時日漸長,寧氏也不哭不鬨了,總算能安靜下來養胎。胡大娘子便每隔兩日例行公事地去問問,見寧氏氣色還好,就風輕雲淡地走了。
回正院的路上路過四子裴燁所住的德園,胡大娘子正想順道進去看看,就聽院子裡暴起一句:“我沒你這樣的弟弟!”
跟著又是一句:“我也沒你這樣不講道理的哥!”
胡大娘子正自一愣,不及上前探問,麵前緊闔的院門便被撞開,裴煜風風火火地出來了。
看見母親,裴煜顯然一怔,硬生生刹住腳,壓著火氣一揖:“母親安好。”
胡大娘子睇了眼院裡,又看看他:“怎麼了?”
裴煜強忍怒火,緊蹙著眉道:“四弟讓弟妹去三哥那裡了,我氣不過,說了他兩句。”
胡大娘子聞言垂眸:“這事我知道。今日一早,謝氏是來回了我的。”
裴煜大感意外:“母親?!”
“彆說你四弟了,他便是你弟弟,你也不能要求他處處跟你打算一樣。況且,咱們這樣的人家……”胡大娘子籲了口氣,“最是不能在一根繩上吊死。你的兄弟幾個在外各有出路,來日哪個不成了,才好指著旁人幫襯。”
胡大娘子這話說得極儘委婉,可落在裴煜眼裡,還是無異於明晃晃地在說他是“不成了”的那個。
裴煜頓時臉色一白,胡大娘子熟知兒子的性子,沒等他開口,就拍了拍他的肩:“你自己琢磨琢磨是不是這個道理。我昨晚沒睡好,先回去歇著了。”
她說罷不由分說地轉身離開,裴煜僵了僵,隻得施禮恭送。
胡大娘子走出一段,崔嬤嬤跟緊了兩步,在側旁打量著她的臉色,輕道:“您是真願意讓四公子與三公子打交道?”
“嗯。”胡大娘子應得有些悶。
崔嬤嬤遲疑道:“這您可當心著,畢竟您和三公子……”她語中一頓,掩下了那些胡大娘子心知肚明的話,直接又說,“奴婢怕四公子要吃虧。”
胡大娘子靜默了半晌,忽地笑了聲:“這事多諷刺啊。”
崔嬤嬤一愣。
胡大娘子緩緩搖頭:“我是怎麼待裴硯的,我心裡最清楚,我恨他恨得牙癢癢,巴不得他一輩子悶悶不樂,又或者早點死了,才能解我心裡對他生母的恨。可如今為四郎打算起來……我竟一點都不覺得他會算計四郎。”
崔嬤嬤聽得訝然,望著胡大娘子,不知該說點什麼。
胡大娘子自己也不知該說點什麼。她這麼想,便說明在她心裡,裴硯竟是個敞亮的人。可若裴硯是敞亮的那一個,難不成從前行事陰暗的竟然是她?
自然不是!
她心裡的恨有理有據,倘若裴硯的生母在,她自然會跟她算賬。如今做母親的沒了,母債子償也理所當然,誰也怪不到她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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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太子在六月中旬接到去行宮見駕的聖旨,當晚就策馬出宮,馬不停蹄地趕往行宮。
如此到行宮時也就是次日傍晚,太子入殿時皇帝剛用完膳,聽聞他這會兒到了,不由歎了聲:“好快。”
來得這樣急,可見這幾個月太子有多緊張。他身為人父想磨煉他,卻實在沒想讓他如此提心吊膽。
皇帝於是又著人傳了膳,也不提是專為太子備的,就跟太子說自己也還沒用。是以待太子入殿後,父子兩個便一起坐到了膳桌邊,太子的確是餓了,皇帝則隻是假模假式地吃些,倒是給太子夾菜的時候更多。
皇帝一壁看著他吃,一壁語重心長地誇讚:“京中衛戍的事,你辦得不錯,這等大權的確不該落在勵王手裡。你遞上來的幾個人選,也很像樣。”
太子聞言頷首:“這件事上,裴硯出力頗多。”
“裴硯?”皇帝聽到這個姓就猜到是誰,“定國公府的?”
“是,定國公三子。去年校考進東宮做了侍中,辦事很妥帖。”他的話到此即止,絕口沒提裴硯猜到了先前種種皆是對他的磨煉。若放在從前,他與父親本是無話不談的,現下卻明白在父親眼裡,這些話大概不說更好,倘使他說了,隻是個好兒子,若不說,才是個能分清輕重的好太子。
皇帝點點頭:“你已在儲位上,該有自己的親信。既覺得他好,就重用他。等來日他若能金榜題名,也不妨給個正經的官位,讓他辦些實差。”
“諾。”太子垂眸,心裡卻將裴硯正在辦的“實差”也忍住了。
京中皇宮。
裴硯雖知太子去了行宮,自己還是按時進了東宮的門。因為暗查勵王的事近來剛有了點眉目,他每日都得在東宮坐鎮才好。
勵王行事很謹慎,這點“眉目”還是宗親露出來的——翰林院裡叫衛子安的那個,家裡的爵位雖已經很不入流,但好歹還算皇親國戚,早兩年便借著這點血脈攀上了勵王這棵大樹。衛子安原也是個有本事的,尚未及冠就已高中,又在翰林院當差多年,文采斐然,人脈也廣。
隻是,這人有一點不好,就是愛抽煙。二尺長的那種煙鬥子填上煙絲,他能吞雲吐霧地過上半日,把屋裡抽得跟仙境似的。
這本也沒什麼,人活一世,誰還沒點愛好呢?隻是他平日裡將這愛好彰顯得過於明顯,同僚中有不少都知道,若有人求他辦事,就會投其所好。他自己也很為此癡迷,有時若得知哪兒有一塊上好的煙絲,他便會絞儘腦汁地想給它弄來。
裴硯打聽到他這個毛病,就投其所好地為他做了個“餌”——早在一個月前,他就與太子求了塊煙絲。那煙絲是稀世罕見的珍品,就那麼一個一寸見方的小方塊,據說便值二十倍大小的黃金。
但太子不好這口,打從東西貢進來就壓在庫裡收著。同樣的東西除了太子這兒有一塊,大概也就天子禦庫裡還能見著了。
這麼好的東西,衛子安可想而知是喜歡的。隻不過,這東西怎麼用還有講究,直接送到人家府上自然不行——太子和勵王互相不對付的事人儘皆知,衛子安作為勵王的親信又不是個傻子,哪能收太子這樣的禮呢?就算真厚著臉皮收了,也什麼都不會告訴太子的。
所以這一個月裡,裴硯都在忙著“洗”這塊煙絲。
他先是找了個在太子跟前當差的,讓他將這東西拿去了賭坊裡,隻跟旁人說這是太子賞的。在賭桌上說明這東西有多稀罕,再把它輸出去,它就光明正大地留到了宮外。
但其實,將它贏走的那人也是太子的人。
緊跟著,這人又將這塊煙絲輸去了當鋪。沒能按時贖走就成了絕當,當鋪便可自行處置,理所當然地拿出去拍賣。
這拍賣,就讓人出高價買走了——理所當然的,從這當鋪到買主同樣都是裴硯布下去的人。
至此,這麼一方小小煙絲已經過了四五手,衛子安一方麵必定已經聽說了這塊煙絲的存在,另一方麵,就算防心再盛也不會還覺得這東西和太子有關係了。
直到今天,總算有人拿著這塊稀世罕見的煙絲敲開了衛子安的府邸。
去的人是個宦官,在東宮裡官職不高,實則卻是太子早年從杖責下救下的人,對太子死心塌地。
這人有個天大的好處就是眼睛小,小到隻餘一條縫,幾乎看不見,便容易讓人覺得賊眉鼠眼的。
他憑著那塊煙絲成為衛子安的座上賓,接著就會衝衛子安大吐苦水,說自己一腔忠誠卻得不到賞識,如今被寒了心,想另投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