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來到正室,魏太守坐在矮幾後,手中一冊竹簡,手邊還放著一盤飴糖。
“阿翁。”
聽到聲音,魏尚抬起頭,放下竹簡,示意兩人近前。由於距離接近,趙嘉清楚看到魏太守的胡子上還有一點糖渣。
“長安有信送來。”魏尚抹了一把胡子,將竹簡遞到兩人跟前,“奏疏天子已經看過,令太仆主掌此事。隻是至今沒有眉目,似有人故意作梗。”
太仆是九卿之一,秦時設置,漢時沿襲,掌管天子車馬和國家馬政,並掌管邊郡畜牧事務。論理,關乎國本的大事,本該是重中之重,儘早做出決斷。接天子令卻故意拖延,難免令人心生疑竇。
前任太仆劉舍同魏尚交好,有不妥自會給他遞出消息。新任太仆同他並無太多交情,反同灌夫素有來往,想要知道具體情況,就不是那麼容易。
魏尚越思越深,有把握此事同灌夫脫不開乾係,又覺得對方不會蠢到如此地步,在關乎農耕之事上動手腳。
魏太守不是沒經曆過政治鬥爭,人生也曾大起大落。但是,任憑鬥爭經驗再豐富,事情沒有頭緒,不知道對方的真實目的,也是無從下手。
“有何想法?”等兩人看完竹簡,魏尚開口問道。
“阿翁,依我之見,代國相或有推動,然應非主使。”
灌夫不是傻子,明知此事關乎國本,不可能真的肆意妄為。大概是為了給魏尚添堵,才順手推了一把。
灌夫不會在乎趙嘉是誰。
在他眼中,趙嘉無足輕重,他針對的一直就是魏尚。不能把魏太守乾趴下,擠兌他一回,讓他煩惱一陣也好。
這樣的性格在掌權時還好,一旦被打落高位,就可能成為催命府。
魏尚既沒點頭也沒搖頭,沉默片刻,又看向趙嘉。
“阿多以為如何?”
“回使君,嘉愚鈍,實不知此中關竅。”趙嘉的確是滿頭霧水。他以為是衝自己來的,但從竹簡的內容和兩人的對話來看,事情似乎沒有那麼簡單。
“阿翁,何妨再送一份奏疏入長安?”魏悅道。
魏尚沉吟片刻,直接將長安的來信推到一邊,取出一冊新竹簡,洋洋灑灑寫下數語,交給魏悅封好,對趙嘉道:“阿多,我要借你畜場中的耕牛一用。”
大致猜到魏尚的打算,趙嘉當即點頭道:“使君放心,嘉今日回去安排,明日就將耕牛送來。”
“善!”魏悅撫須朗笑,遞給趙嘉一枚木牌,道,“憑此木牌可出入府內,無需通報。”
“謝使君!”
接過木牌,趙嘉的賓客身份就板上釘釘。隻是和其他賓客不同,他不需要為魏太守出謀劃策,隻要偶爾到太守府露個麵,讓眾人知道他的身份就好。
魏尚的目的,自始至終是為他提供保護,讓背後之人投鼠忌器,不敢輕易下手。
看到擺在架上的青銅器,趙嘉靈機一動,想到日前城內的傳聞,開口道:“使君,嘉聞趙掾府上有青銅牛一尊?”
“青銅牛?”
“阿翁,那尊青銅牛鼻上有環。”魏悅道。
魏尚先是一愣,繼而反應過來,笑道:“善,大善!來人,去請趙掾,我要借他家中青銅牛一用!”
前朝的古物,證明此法早被先民采用。古物耕牛一起送到長安,有誰再敢繼續在此事上拖延,就是自己找死!
仆人領命離去,魏太守笑著將飴糖推到趙嘉跟前,道:“阿多甚是聰慧,吃糖!”
盯了盤子兩秒,趙嘉拿起飴糖送進嘴裡,腮幫立時鼓起一塊。
長安,未央宮
宣室內,宦者點亮數盞戳燈,將室內照得燈火通明。
景帝坐在矮幾旁,麵前攤開一冊竹簡,上麵詳細記錄著趙嘉獻上的馴牛之法以及此法的出處。
魏尚的奏疏早已經送到,其中的內容他也看過數遍,直覺此法大善,當日即交予太仆。隻要確定可行,既可發下賞賜。
然而等了數日,一直沒有確切消息。
召來太仆詢問,先是推脫犍牛數不足,需多搜羅一些。待到犍牛齊備,又上報犍牛鼻孔穿環實為新法,此前未有嘗試,需要多觀察幾天,才能確定犍牛是否完好,能否下田耕種。
景帝雖覺得不耐,但臣子說得在理,也不好強催,以至於拖到今日,始終沒有結果。隨著春耕時間越來越近,景帝的耐心也將要耗儘。
“阿徹,你覺得此事如何?”
八歲的劉徹坐在景帝身邊,一身黑色深衣,沒有戴冠。
成為太子一年,劉徹一直跟著衛綰、王臧、汲黯等人學習,即學儒家又明黃老,氣質逐漸發生改變。臉上還帶著些許嬰兒肥,眉眼間卻已有了一股銳利。
“回父皇,兒以為魏太守所獻應是良策。”
“為何?”
“父皇常言魏太守坐鎮邊陲十數年,愛護士卒邊民,抵禦匈奴有功,是國之良臣。糧乃國本,若無十分把握,魏太守不會上這份奏疏。”
“確實如此。”景帝頷首,提起毛筆,在竹簡上寫下幾行字,喚來門外的宦者,命其送到太仆官寺。
“傳朕旨意,朕要儘快看到結果。”
“敬諾!”
宦者捧起竹簡,彎腰退出宣室。
又過片刻,宦者前來提醒,太子聽課的時間到了。
“去吧。”景帝看向起身行禮的劉徹,叮囑道,“尊師勤學,不可淘氣。”
“遵父皇教誨。”
劉徹退出宣室,走出不遠,就看到等在前方的韓嫣。
“阿嫣!”
兩人年歲相仿,劉徹是膠東王時,就在一起讀書、玩耍。
韓嫣的曾祖是韓王信,高祖時叛入匈奴。祖父歸漢,受封弓高侯,在七國之亂時立下赫赫戰功,得景帝重用,家門重新榮耀。
時至今日,提起弓高侯府,背後如何不論,當著韓家人的麵,卻少有人再提起當年韓王信投匈奴之事。
“阿徹,這邊!”韓嫣朝著劉徹招手,示意他彆出聲。
“怎麼回事?”劉徹走到近前,順著韓嫣所指看去,發現是自己的兩個姊姊。隻是和平日裡不同,兩人都有些無精打采,尤其是長姊,表情似還有些許驚慌。
“長公主日前在城內驚馬,這幾天都在嚴查,聽說已經有了眉目。長公主今日入宮,去見了太後,現在還沒從長樂宮出來。兩位公主麵帶焦急,似要往椒房殿。”韓嫣低聲道。
劉徹皺了下眉,轉頭看向韓嫣,目光銳利,根本不像一個八歲孩童。
椒房殿中,王皇後坐在屏風前,看著對麵的兩個女兒,神情間帶著少有的厲色。最小的女兒坐在她身邊,來回看著母親和姊姊,大氣也不敢出。
外人皆道皇後和善,少有疾言厲色之時,與差點登上皇後位的栗姬截然不同。隻有椒房殿內的人才知道,王皇後嚴厲起來,足以壓得人喘不過氣。
宮人和宦者都被揮退,連將行也未留下。
殿門合攏,室內隻剩下母女四人。
王皇後不言不語,麵帶冷意。
陽信公主臉色越來越白,終於控製不住全身顫抖,伏在皇後身前低泣出聲。
“阿母,救我!”
“救你,如何救?”即使女兒哭紅雙眼,也絲毫未能讓王皇後心軟,連聲音中都帶上冷意。
“阿母?”陽信抬起頭,不可置信的看著王皇後。
“你可知自己做了什麼?”
“我、我隻是想為阿母出氣,沒想會鬨這麼大。”陽信公主低下頭,淚水掛在眼角,嘴唇倔強的抿起。
“沒想?你沒想到的事情多了。”王皇後的聲音沒有太大起伏,卻讓長女的倔強再也維持不住。
“阿母,阿姊知道錯了。”三公主扯了扯王娡的衣袖,軟聲求情。
“知道錯了?她哪裡知道錯!”王皇後沉聲道,“我之前如何教你們?你們又是如何做的?你弟成為太子不過一年,臨江王尚在,你不能幫忙,至少不要添亂!”
“我沒有……”
“還敢頂嘴!”王皇後點厲聲道,“我讓你們每日給太後請安,你們去了嗎?我讓你們同陳嬌結好,你們是怎麼做的?在長樂宮前嚷著讓她行禮,還被太後知道,你都在想什麼!我的叮囑拋在腦後,又惹出這彌天大禍,我救你們?不出兩日,我就會落得栗姬一樣的下場!”
三個公主都被嚇住了。
陽信公主的臉色一片慘白,繼而又泛起潮紅。
她就是不明白,明明她母是皇後,她弟是太子,她也是長公主,憑什麼就要在陳嬌跟前低聲下氣?!
“憑什麼我要給陳嬌低頭,憑什麼?!”
“憑什麼?憑她喚太後大母,你隻能稱太後。憑她喚天子舅父,可以對天子撒嬌,你就隻能規規矩矩的叫父皇!”王娡一把將女兒拉到近前,一字一句道,“我在宮中熬過多少年才有今日?你為何不能懂事?難道真要看我落到栗姬一樣的下場,你弟和臨江王一般?”
“我沒有!”陽信公主尚是金釵之年,被王皇後訓斥,終於撐不住,再次哭出聲音,道出心底的話,“我隻是不甘心,阿母,我不甘心。”
“我知道。”王皇後歎息一聲,將女兒抱進懷中。
“阿母,我不想對陳嬌低頭,我不想。”
“我知道,但你得忍。”王皇後抱緊女兒,一下下順過她的發。
“阿母,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學,就逼自己去做。”王皇後伸開手臂,讓三個女兒都靠到自己身邊,輕聲道,“你們記住,今日忍多少,明日就能得多少,不能忍就一切都得不到!”
陽信公主隻是哭,哭得打嗝。
兩個妹妹也被她帶著哭了起來,淚水浸濕了王娡的深衣。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傳來宦者的聲音:“皇後,長樂宮召兩位公主前去。”
“阿母!”陽信打了個激靈,猛地抓住王皇後的衣袖,眼中帶著恐懼,“阿母,我不去,我不能去!”
“彆怕。”王皇後鬆開女兒,看著皺成一團的深衣,召來宮人,口中道,“我同你們一起去。”
“阿母?”
“這宮中何曾簡單過?憑你二人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覺給長公主的馬下藥?”王皇後繞到屏風後更衣,不要宮人上妝,僅是順了順鬢發,就走回到女兒身邊。
“到了太後麵前,切記不要說謊,將你們做的一五一十說出來。其餘的事不要管,多餘的話也不要說,明白了嗎?”
“諾。”
“阿母,我去嗎?”三公主拉住王娡。
“不用,你留在這裡。如果太子過來,告訴他什麼事都不要做,也不要去天子麵前求情,知道嗎?”
三公主點頭,老實的坐回屏風前,翻開之前沒讀完的竹簡,繼續看了起來。
看看三女兒,又看看長女和次女,王娡歎息一聲:“如果你們也能如此,我也就不需如此心焦 。”
陽信公主和妹妹對視一眼,同時低下頭,臉色泛紅,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長樂宮中,宮人換上新燈。燈油是脂膏和蜜蠟調配,還加了草藥,燃起來全無半點煙氣,還有隱隱的香味。
竇太後微合雙眼,靠在矮榻上。
陳嬌坐在榻邊,手上捧著一冊用玉簡雕刻的《道德經》,是日前梁王遣人送來。上好的白玉,入手溫潤,采用隸書雕刻,普天之下恐怕也隻這一冊。
館陶公主坐在另一邊,說完了日前在城內驚馬,又提及攔住瘋馬的張次公,語氣中不無欣賞之意。
竇太後隻是聽著,良久也未出聲。直至宦者來報,王皇後和兩位公主已奉召前來,竇太後才睜開雙眼。
“皇後也來了?”
“回太後,是。”
“讓她們在殿外等著。”
“諾。”
宦者退下傳話,竇太後轉向劉嫖,問道:“你打算如何處置?”
“阿母,憑陽信兩個不可能辦成這件事,八成是另有其人,想借機挑撥。”還有一點,就是王皇後賊喊捉賊。不過以王娡的心性,這個可能實在不大。
“還行,沒蠢得徹底。”
“阿母!”在女兒麵前被這樣說,劉嫖的臉上有點掛不住。
“我之前和你說的事,你想得如何?”
“我……”劉嫖皺眉,她依舊沒能下定決心。
“想好了,趁這個機會,正好把話說了。”竇太後道。
借陽信兩人犯錯,將口頭約定揭過,哪怕太子日後得知,也隻能當做是劉嫖盛怒之下做出的決定,不能借此找堂邑侯府的不自在。
畢竟這事是他親姊理虧。
陳嬌合上玉簡,抬頭看向劉嫖,雙眼格外明亮。在劉嫖避開時,眸光不由得暗淡下來,直至一片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