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後和兩個女兒坐到館陶公主下首,劉徹則被叫到竇太後近前。
蒼老的手撫過劉徹的額頭,順著鼻梁和臉頰滑落,竇太後笑道:“我雙目不能視,阿嫖,你觀太子是否類先帝?”
“確類!”劉嫖笑道。
得如此誇讚,劉徹再是心性沉穩,也免不了臉頰泛紅。
伴隨著竇太後的一句話,之前的緊繃全部冰雪消融。
陽信姐妹不敢置信的看著竇太後,甚至想要掐自己一下。之前要讓阿母去永巷舂米,現在卻言阿弟肖似先帝?
陳嬌靠在竇太後身邊,又恢複往日驕縱的樣子,彆說王皇後,連太子的麵子也不給。劉徹幾次想同她說話,都被無視掉。
館陶看得心急,竇太後卻摩挲著陳嬌的發頂,笑道:“嬌嬌年長,太子當喚嬌嬌一聲姊。他日嬌嬌出嫁,如夫家膽敢不敬,太子當為嬌嬌出氣!”
此言一出,館陶和王皇後的臉色同時變了。
陳嬌撒嬌撲到竇太後懷裡,引來後者舒心大笑。劉徹看一眼王皇後,很快又將目光轉回來,喚了陳嬌一聲“阿姊”。
王皇後和館陶離開後,殿門重新關閉,竇太後對陳嬌道:“可看出什麼?”
“嬌不敢說。”
“無妨,說給我聽聽。”
“皇後和太子隻向大母請罪,兩位公主也隻向大母認錯,無一人向阿母道歉。”
“你都能看出來,你母竟是半點不見,還幫著王娡說話,她還有臉說栗姬蠢!”竇太後冷笑一聲。
然而,無論對劉嫖多失望,終歸是自己的長女,竇太後也不容許她被旁人利用,成了挑釁王娡的靶子。
“去給程姬傳話,我還不想處置她,她的那些心思都收一收。”
“諾!”
皇後和太子先後進了長樂宮,又同館陶長公主一起出來,彼此有說有笑,根本不似生出嫌隙。消息很快傳遍宮中。
宣室內,景帝揮退宦者,提筆在竹簡寫下竇氏、王氏和陳氏,良久陷入沉思。
後-宮中,長樂宮的宦者前腳剛走,程姬的居處就響起一陣碎裂聲。
宮人們大氣不敢喘,直到緊閉的殿門打開,一名年近半百的宦者出來,宮人才低著頭走進內室,小心的收拾起地上的碎玉和陶片。
與此同時,幾騎快馬護送兩輛大車,從馳道奔向長安。車上是趙嘉畜場中的耕牛,各個膘肥體壯,鼻孔穿有銅環。還有一隻木箱,裡麵是趙掾家中的青銅牛尊。
太仆官寺內,對著宦者送來的竹簡,太仆皺了下眉,聞太中大夫田蚡來見,心下思量幾番,命人擋了回去。
春耕將至,朝廷又在推廣牛耕,事情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再四,一直拖延下去,對他沒有半點好處。
哪怕有代國相的麵子,他也不能無視天子的旨意。
田蚡是皇後之弟、太子舅父不假,可說句不敬的話,宮中掌權的依舊是竇太後,而太子不過才立滿一年而已。能將事情拖到現在,已經是給足對方麵子。
田蚡被擋在官寺外,當麵沒什麼表示,轉身卻是滿臉陰霾。
; 派往雲中郡的家僮一直沒有消息傳回,他總覺得事情不太妙。
魏尚從文帝時起坐鎮邊陲,名震朝堂,連匈奴都忌憚三分。在他的治下動手腳,果真不是那麼容易。
坐上馬車,田蚡心中很是不甘。
他渴望財富和權力,奈何處處碰壁。好不容易看到一個發財的機會,卻根本攥不到手裡!
“晦氣!”嘟囔一聲,田蚡令家僮調轉方向,去魏其侯府上拜訪。
皇後根本不是太後的對手,竇氏依舊是最有權勢的外戚。他需得繼續伏低做小,等待時機,總有一天必取而代之!
雲中郡
商隊掠賣-人口一案了結,法場上殺得人頭滾滾。
從犯和同謀受過笞刑,隔日就被送去黥麵。甭管傷勢如何,隻要還能動,就必須開始做苦役。稍有反抗,鞭子和棍棒會立刻加到身上。
哪怕是一同服刑的囚犯,對這種掠賣-人口的惡徒也是極為痛恨。在獄吏提人往郡邊修築工程時,發現僅僅一夜,就有不下五名惡徒死在獄中,並非傷勢過重,而是被活活毆死。
“何人所為?”
麵對獄吏的詢問,幾名同監的囚徒一同站出來,絲毫不懼刑期加重。
獄吏的視線掃過幾人,最後竟未提處罰,隻讓他們將屍體搬走了事。至於幾名惡徒的死因,全歸於“傷重不治”,當日就蓋棺定論。
惡徒受到應有的處罰,被救出的孩童和女郎同樣需要安置。
快馬飛馳往郡中各縣,再由縣中派人前往各鄉,搜尋查閱失蹤人口,順便也對全郡的人口做了一回統計。
陸續有孩童、女郎同家人團聚。縱然家人已死,也會有族人尋來,將孩童和女郎接走,於家族聚居的裡中安置。
實在舉目無親、無家可歸的孩童,由郡中統一安置到馬場,學習放牧養馬,換得一口飯吃。長大一些,還能跟隨養馬的士卒學習騎術和箭術。待到長成,或是從軍,或是做傭耕,或是繼續養馬,全看個人造化。
有的孩童實在太小,馬場也不願收。真把這些小家夥送去,彆說讓他們牧馬、照顧馬駒,恐怕還要分出一部分人手來看顧他們。
趙嘉獲悉情況,主動找上魏悅,願意為郡內分憂。
“這些孩童不能牧馬,放羊總是可以。”
有魏悅幫忙,事情很順利,總計八名三頭身,全都被裹上皮襖,抱上健仆趕來的大車,當天就被送去趙氏畜場。
孫媼帶領婦人燒足熱水,將這些豆丁剝得光溜溜,按到水裡一頓搓洗。洗乾淨之後,裹上鞣製好的羊皮,每人舀一碗熱乎乎的羊肉湯,分一張暄軟的發麵餅。
“吃飽了睡一覺,明天起來之後,和阿敖、阿青一起去清理羊圈。”
三頭身們狠狠撕咬著發麵餅,喝湯時,幾乎要把頭埋進碗裡。衛青跟在孫媼身後,幫忙分餅舀湯,看到這些豆丁,就像是看到了之前的自己。
臨到睡覺時,八個三頭身被分到兩間屋子,卻在孫媼走後,抱著羊皮聚到一起。在被惡人囚困時,他們一直呆在一起,哪怕如今脫險,心中仍是惴惴。由於缺乏安全感,實在不想分開。
衛青聽到響動,很快坐起身。
公孫敖仍在呼呼大睡,翻身時還咂咂嘴,似是做了什麼好夢。
幾名童子靠在一起,見衛青走過來,都有些畏縮。
“為何不睡?”衛青問道。
“睡不著。”一個長相俊秀、眼下帶著一道傷痕的童子道。
“睡不著就說說話。”看出幾人的緊張,衛青起來取來火石,點燃了地爐。隨後裹緊皮襖,挨著一個童子坐下。
“說什麼?”
童子們互相看看,都是一臉茫然。
“除了牧羊,你們還想做什麼?我要學騎馬射箭,等我長大了,就去草原殺匈奴!”衛青道。
“我阿翁和阿母死在匈奴手裡。”一個孩童開口。
“我的族人都被殺了。”
“還有我……”
衛青開頭,孩童們打開話匣子,很快發現,彼此有許多共同點。他們固然年幼,卻也知道仇恨,仇恨的對象有匈奴,也有為害邊郡的惡人。
“阿青,我和你一起,等我長大,我和你一起去殺匈奴!”
“我也是!”
“我、我!”一個更小的豆丁舉起拳頭。
公孫敖被聲音吵醒,爬起身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阿青,你們在乾嘛?”
枕上沒有墊皮毛,公孫敖睡覺時又不老實,頭發支棱亂翹,嘴邊還帶著可疑的痕跡。這副模樣和白日裡完全不同,衛青習慣了,不以為意。孩童們卻是第一次見,不由得指著他哈哈大笑。
公孫敖被笑得莫名其妙,見沒什麼事,乾脆抓抓頭,又躺回去繼續睡。
孫媼站在門外,朝另一個婦人擺擺手。婦人會意,放輕腳步,返回歇息的木屋。
“狼崽子再小也有凶性。隻要平安長大,虎亦能搏。”孫媼回到屋內,關上木門,對同屋的婦人笑道。
孩童安置在畜場,另有幾名無處安身的少女被衛青蛾帶回家中,其中就有用柴刀砍斷惡人手指、為親弟報仇的女郎。
她已沒有親人,隻要衛青蛾答應將斷臂少女一同接走,她自願為衛氏家僮。
“仆名夏。”少女麵容清秀,個頭高挑,聲音意外的悅耳。
衛青蛾坐在地爐邊,用木勺舀起陶鍋內的熱湯,道:“我無兄弟,又與族人分宗,雖有趙郎君幫襯,今後的日子也不會輕鬆。”
“仆明白。”夏抬起頭,眼眸深黑,潛藏一股子狠意,“女郎收留夏和妹,夏的命就是女郎的,誰敢對女郎不利,就要從夏的身上踩過去!”
衛青蛾沒說話,放下木勺,雙手捧著木碗,望進少女雙眼。許久,飲下碗中熱湯,笑道:“從今日起,你名衛夏。”
“諾!”
衛夏恭聲應諾,伏身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