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2 / 2)

兩人落座之後,又有婢仆點燃新燈,陸續送上蒸餅粟飯,切好的炙肉以及溫熱的羊湯。

湯裡飄著青白的蔥段,豆裡盛裝的肉醬帶著刺激味蕾的辛味,隻是一口,就讓趙嘉胃口大開,漆盤裡的蒸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碗中的粟飯也被吃得一乾二淨。

飲儘羊湯,趙嘉略有些撐到。再看魏三公子,同樣的盤碗清空,甚至還比趙嘉多吃了一碗粟飯。

放下筷子,魏悅取細布拭手,看到趙嘉的樣子,先是挑眉,隨後翹起嘴角,笑得眉眼都彎了起來。

“吃撐了?”

三字出口,也不等趙嘉回答,令婢仆撤去碗筷,就將趙嘉拉了起來,走到廊下消食。

幾次被魏悅拉來拉去,趙嘉已經沒心思抗-議。隻能說習慣是個可怕的東西,僅是一天的時間,趙嘉刻意畫出的距離就被一點點拉近,想再拉開絕不是那麼容易。

夜風極冷,伴著烏雲堆積,空中飄落雪花。

黑鷹早已歸來,如今就棲在房中的架上,爪下是一隻肥碩的野兔,應當是今日的戰利品。

雪花不斷飄落,趙嘉伸手接住幾片,掌心一片冰涼。

一件鬥篷突然披到肩上,趙嘉側頭看去,又伸手摸了摸,半晌才確認是狼皮。難得的是,皮子渾然一體,沒有接縫,更無半點雜色。

“本想獵一頭白狼。”魏悅拉過鬥篷下的係繩,在趙嘉頜下係緊,隨後又托起他的手,在掌心間合攏,仿如幼時一般,“可惜始終沒能尋到。”

燈光由室內映出,魏悅笑容清淺,目光專注,瞳孔中清晰映出趙嘉的影子。

趙嘉想要開口,話到嘴邊,又忽然忘記自己要說什麼。

見他這個樣子,魏悅笑意更甚,引他在廊下走過,拂開飄落在趙嘉肩頭的雪花,指著廊前稍顯空曠的院落,笑道:“阿多可還記得,幼時曾在此處堆雪?”

趙嘉轉過頭,黑漆漆的夜晚,眼前景物不免有些模糊。經魏悅提醒,借燈光和雪光再看,驟然生出幾分熟悉感。霎時間,埋藏在心底的匣子突然開啟,記憶如潮水湧出。

他的確記得這裡。

那年雲中郡下了一場大雪,他隨趙功曹初入太守府。趙功曹被魏太守召見,他被交給老仆照顧,機緣巧合,見到了正在練箭的魏悅。

俊雅的少年站在遍地銀白之中,身上僅著藍色深衣,鬥篷都沒有一件。雪中立起數個箭靶,少年不斷開弓,每一箭都精準釘在靶心,力道之重,箭尾都在微微顫動。

玉雕般的少年立在雪中,裹成球的娃娃站在廊下,前者聚精會神,後者也看得入神。

直至箭壺射空,魏悅轉過身,才發現身邊多出一個人。守候在一邊的老仆向魏悅行禮,道明趙嘉的身份。

當時魏太守長子已逝,次子不在身邊,魏悅身邊少見同齡人,即使有,彼此也玩不到一處。趙嘉的出現恰好填補了這片“空白”。

起初,魏三公子僅是將趙嘉當成好玩的娃娃。日複一日相處下來,魏悅逐漸發現,趙嘉和尋常孩童有很大不同。

最顯著的就是習字讀書。

隸書、小篆乃至大篆,他都能靜下心,一筆一劃的臨摹學習。枯燥的古籍,他能抱著一卷坐上整日,直至讀懂卷中記載的章句為止。

魏悅讀兵書,趙嘉就在一旁讀農書。魏悅習弓箭,趙嘉也會拿起老仆製的小弓,像模像樣的張開弓弦。

魏悅年少聰慧,在同齡人中少有能匹敵者。趙嘉的出現讓他感到有趣,乾脆抱起來就不撒手,坐臥都在一處。

整個太守府內,上自魏太守,下至老仆和婢仆,一同見證了兩人友誼萌芽、兩小無猜的曆史時刻。

魏太守正擔憂魏悅喪父,情緒難定,發現有了趙嘉,魏悅時常會露出笑容,當下拍板,將趙功曹父子全都留下,住在府裡彆走了。

彆說趙功曹樂見其成,對魏悅樂於照顧趙嘉很是欣慰,就算他真要反對,以魏太守當時的決心,十成會扯下臉和下屬搶兒子。

結果就是,趙嘉由魏太守親自蓋戳,成為魏悅書房裡的吉祥物。

當時他還有些不解,直至知曉魏悅父親的死因,心中方才有了答案。

魏悅的生父體弱不假,但也不是真正的短命。以魏氏的財力,足夠為他尋來最好的醫匠,使用最好的藥材。

多年調養之下,他的身體本已開始好轉,不承想在任上突然暴-斃。事發當時沒有證據,都以為是舊疾複發。事後追查,其中竟大有隱情,牽扯到向北地輸銅的大案,背後更牽連出魏悅即將定下的嶽家以及代國相灌夫。

魏悅生父暴-斃時,魏尚已被文帝奪爵免官,人走茶涼,在朝中沒有話語權,昔日的好友除了劉舍,沒人肯出手相助。

等魏尚重新被啟用,查明事實真相,魏悅之前的嶽家因犯法被誅,成年男丁儘被斬首;剩下一個灌夫,沒有證據無法懲處,但仇已結下,彼此之間勢成水火,不死不休。

當年的事,趙嘉僅知曉大概,關乎魏氏秘辛,縱然有所好奇,也不會去刻意詢問。今日魏悅提起堆雪,不免讓他回憶起當年,記憶猶如幻燈片,一幀接一幀閃過,本以為模糊的一切,如今在腦海中回放,竟是格外清晰。

“阿多。”

聽到魏悅的聲音,趙嘉猝然間回神,發現雪下得越來越大,院中已經鋪上一片銀白。

擔心趙嘉受涼,魏悅將他拉回屋內,命婢仆送上熱湯。在趙嘉除下鬥篷,捧著漆盞暖手時,笑著道出一句:“幼時常與阿多同榻,自阿多離府再未曾有過。今夜你我同臥如何?”

趙嘉手一抖,漆盞險些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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