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魏悅沒有再將他拉回來,而是又倒了一盞水,還變戲法一樣,從幾下取出一隻扁匣,打開匣蓋,裡麵儘是成塊的飴糖。
趙嘉飲一口溫水,又取一塊飴糖入口,看著李當戶和魏悅較勁,心情愈發放鬆。回憶草原種種,想起失去的同袍,輕鬆變得不真實,沉重再次壓上心頭。
水盞放到幾上,發出一聲輕響。
“當日戰後,可還有人歸來?”
仿佛按下暫停鍵,魏悅和李當戶同時陷入沉默。
良久,才聽魏悅道:“無。”
“沒有嗎?”趙嘉歎息一聲,他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卻總是懷抱最後一絲希望。
“匈奴退兵了。”魏悅繼續道,“當日踏營,胡騎死傷超過五千,多數為自相砍殺踐踏。餘者後撤十裡。日前郅太守和李太守聯合發兵,匈奴被擋在郡外。就在昨日,進攻雁門和代郡的胡騎皆撤回草原。”
事實上,匈奴想不撤也不行。
營嘯的後果太過恐怖,死者不提,生者戰意全無,軍心渙散。
伊稚斜十分清楚,壓著麾下強行進軍,未必能取得勝利,反倒是失敗的可能性更大。既然知道結果,哪怕是頂著王庭壓力,他也堅決要撤軍。
受他影響,進攻代郡的匈奴也快速折返。
南下的主力在雁門郡,伊稚斜就這麼走了,萬一漢軍緩過勁來,調重兵把自己包圍,糧食沒搶到,反而丟掉性命,他們冤不冤?
曆史上,明歲郅都身死,匈奴大軍壓境,一度攻破雁門,馬踏武泉,進入上郡。在這場大戰中,幾處邊郡馬場遭到破壞洗劫,戰馬或被掠走,或逃走四散,吏卒戰死兩千多人,震動長安。
現如今,雲中騎橫空出世,加上上郡的騎兵,以及趙嘉帶出的更卒,先是劫掠匈奴本部,順便一口黑鍋扣到鮮卑頭上,在草原腹地製造混亂;
緊接著踏破左穀蠡王大營,引起營嘯,把追了一路的胡騎也卷進去,人死不算,輜重也丟掉不少,造成的損失不可估量。
此前兩年,匈奴每次南下,都未占到多少便宜,彆部損失不小,本部同樣沒有例外。
這種情況下,即使明年匈奴再來,也無法輕易破開邊軍防禦。
甚者,魏尚、郅都、李廣三尊大神坐鎮邊陲,抓到戰機,就會給匈奴來一個反擊奔襲。
馬鞍馬鐙提前出現,在堂邑侯陳午的努力下,已經大批裝備邊軍。漢騎有了同匈奴正麵硬捍的底氣,真追進草原,滅掉幾個礙眼的部落,並非什麼難事。
類似的事,雲中郡已經在做,以郅都的性情,下手隻會比魏尚更狠。
李廣滅軍,魏尚屠部,郅都斷絕胡人之根。
邊郡大佬互相搭配,亮出大旗,難保匈奴不會早幾年歇菜。在那之前,靠近漢邊遊牧的彆部蠻騎是極好的練兵對象,必然會一個個先跪下來唱征服。
經過魏悅和李當戶之口,趙嘉知曉自己身處雁門要塞,雲中騎和上郡騎兵正在休整,衛青蛾和商隊領隊先一步動身返回雲中,向魏太守上報出塞經過。
如非趙嘉傷勢太重,實在不宜移動,本該在戰鬥結束之後,儘速啟程返回沙陵。
他手握縣尉官印,非戰時,不可離開縣內太久。即使邊郡情況特殊,各縣長吏說沒就沒,可人既然還在,就不能隨意曠職。
思及此,趙嘉同魏悅提議,他既已蘇醒,證明傷勢無大礙,當儘快請見郅太守,其後動身返還。
“的確該啟程了。”
比起趙嘉,魏悅身為部都尉,李當戶為司馬,非戰時,都不應長久滯留外郡。隻是匈奴大軍剛退,所部需要休整,趙嘉又傷重未醒,行程才一直耽擱。
“回程時,向郅使君要一個醫匠,再備一輛大車。”李當戶建議道。
為趙嘉治傷的醫匠為醫家傳人,所用切脈之法更是傳自盧醫。
據悉,在郅都擔任濟南太守時,此人就跟在他身邊,於懲辦當地豪強惡霸出力不小,發揮出極大作用。
至於“作用”的細節,暫時不好深究。但在治療外傷上,此人技藝超群,在邊郡絕對是數一數二。
李當戶的意思是把這位請走。
趙嘉想都沒想直接搖頭。
以此人的出身來曆和行事作風,必會繼續附於郅都。再者說,傷過幾次,他對自己的恢複力有信心,大不了多吃肉,路上注意些,應該不需要特意找醫匠。
至於受傷的騎兵,聽魏悅和李當戶的口氣,休整幾日,如今都已經活蹦亂跳。他不算傷得最重,卻是醒得最晚的。
正說著話,門外健仆稟報,醫匠來為趙嘉換藥。
待到房門打開,一名慈眉善目的老者背著藥箱走進室內。
見禮之後,老者請趙嘉回到榻上,解開綁在他身上的布條,仔細查看過傷口。確認沒有紅腫發炎,從藥箱中取出一罐傷藥,用竹片挖出,塗抹到開始愈合的傷口之上。
“早聞軍侯之名,可惜始終無緣一見。”老者收起陶瓶,取來乾淨的布為趙嘉纏裹,口中道,“今得當麵,實有一事向軍侯請教。”
說話間,老者正身向趙嘉拱手。
“長者不必如此,能力所及,嘉必知無不言。”
“多謝軍侯。”老者大喜,當即提出,他聞聽“淩-遲”之刑,亦曾在郡內試過。隻是在審訊之時,往往割不滿百刀,受刑人就已氣絕,根本達不到傳聞中的“千刀萬剮”。
“是哪裡做得不對?”老者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演示他是如何下刀,“還請軍侯賜教。”
郡城大牢中關押三名要犯,皆是匈奴間諜。其一有漢人血統,潛藏在郡中數年,甚至成為縣中大商,私下裡更組織起一支匪盜,死於他手的邊民不知凡幾。
郅都赴任之前,匈奴幾次攻破雁門,三人沒少傳遞情報。甚至加入胡騎,在城內燒殺劫掠。為免身份泄露,出手必要屠儘裡聚,手段殘忍不亞於匈奴。
抓捕歸案之後,三人被押在大牢數月,手段用儘,後背和臀腿幾乎被鞭子抽爛,始終咬死不開口。郅都想到用淩-遲,老者擔心下刀太快,直接把人弄死。
所幸趙嘉現在郡中,身為郅太守信任的執刀人,老者秉持專業精神,為保精益求精,主動上門請教。
麵對這樣的專業人才,趙嘉當真不知該說什麼。支支吾吾、應付了事絕對不行,最後隻能實話實說,言他隻是掌握理論知識,並未真正執行。
老者很是感歎。
沒有實踐經驗,卻有如此超群的想法,實在非同一般。
“趙軍侯大才!”
趙嘉按住傷口,看著老者和藹的笑容,又掃一眼明顯在偷笑的魏悅和李當戶,隻能尷尬地扯扯嘴角,硬著頭皮接下這句稱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