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骨堆成的盛世王朝而已。
若無戰爭,他們也不過是村莊裡安居樂業、勤勤懇懇的莊稼漢。
正當沐景序覺出一陣難言的悲涼時,掌院卻說:“束手無策之際,寒英寫了篇折子送到京城交給了柯太傅,又由太傅呈給了陛下。”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無論出發點如何、因何緣由,那畢竟已不是律法混亂的戰爭時期,若無警醒,必然後患無窮。他先說此事一定要重罰,隨後卻又向皇帝討了個恩典。”
沐景序:“……什麼恩典?”
掌院道:“殺人者死、搶劫者刑、偷盜者罰,至於老弱病殘婦孺者,若無切實罪行,可否在服完苦力後,由他處置。”
沐景序瞬間眉頭緊鎖,冷聲道:“這不算恩典,這是僭越。”
他柯寒英憑什麼處置罪犯?既無功名在身,又非皇子龍孫,他哪兒來的膽子跟皇帝說這個?
縱是有柯太傅作保,仁壽帝一旦觸怒,等著他的就是殺頭死罪。
掌院聞言卻笑了笑,慢聲道:“殿下莫急,那小子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不是嗎?”
沐景序微微一愣,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剛剛確實著急失了態。
“咱們這位皇帝,小老兒不願過多評價,但殿下您應該也是知道的。”掌院先生撫掌道:“寒英手裡有座莊子,就在南方,離事發的那個府縣有些距離,但也不至於太遠。”
“他問陛下,能否將犯人親屬趕去莊子上耕種,莊子每年錢糧收成七成上交國庫,三成維係莊內眾人生活。”先生說到這裡笑著搖了搖頭,說不上是讚賞還是無奈:“叛亂剛平,正是人力短缺、國庫空虛的時候,他這一招算是光明正大地給陛下送了份大禮,又不至於讓後世給皇帝扣上□□的帽子。”
沐景序已然愣住,眼眸中流露出些許不解,低聲道:“他為什麼呢?”
“誰知道呢。”掌院反問,視線卻有意無意地看向了沐景序。
誰知道呢?大概因為三殿下始終仁善,始終心懷愧疚。
但先生沒說,開口隻道:“這樣一來判刑就好解決得多,本來就是為了維係生存才犯下的罪行,如今告訴他們隻要犯事者服罪,其餘一乾人等皆有去處,且能維持溫飽,不至於四處流竄,自沒有不應的道理。”
“從圍剿、到擒獲、再到最後處決,寒英那時候才十九歲,已做的非常漂亮,回京之後陛下大悅,問他願不願意入朝為官。”
沐景序剛有些茫然的心又提了起來。
在今天這篇策論前,哪怕親眼見過阿雪如今的模樣,他也始終覺得這人終究還是小時候發了燒要他抱、受了委屈會紅著眼睛找他哭的小雪人。
如今聽掌院三言兩語一筆帶過那些故事,卻恍然發現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阿雪麵前早已擺了太多陷阱,隻要踏錯一步,他都不可能是現在這般模樣。
朝堂是一口吃人的穴,行差步錯間都足以要人性命。
“但他推了,直言自己尚且年幼,不經世事,古人聖賢學問尚未學懂,哪有資格站上朝堂與一眾文官武將辯論時事。這次是聖上仁慈,心係百姓,本就不忍見血流漂櫓,才給他鑽了空子賣弄機靈;若是真的腆著臉入了朝堂,怕是日後就算說出愚見二三,也不過紙上談兵惹得哄堂大笑罷了。”
掌院提及柯鴻雪的時候眸中總噙著幾分笑意,這時笑意更甚,皺紋都更加明顯了起來,他問沐景序:“殿下你看,他真的很機靈。”
總之到了最後,皇帝既沒有怪罪他,也沒有心生不悅,反倒被逗弄得哈哈大笑,直言:“無論何時,隻要你願意做官,這金鑾殿上總有你柯鴻雪的一席之地;便是不想走朕這個捷徑,待你科考殿試之日,朕親自考教你的學問,看你有沒有資格做朕的狀元郎。”
“至於這策論,則是陛下要求的,每月送上一篇,送去宮裡給他過目,好的留下來供皇子們品讀,不好的重寫。”掌院頓了頓,“當然,不好的少,有也是他故意的。”
既說才疏學淺,總不能每篇策論都堪稱治國良方,那樣還不去報報效朝廷,豈非存了反心?
一年有個三四篇就夠了。
權衡之道被他琢磨得相當透徹。
沐景序聽完,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手邊有涼茶,日頭偏西,學府鐘聲敲過三遭,午學下了課,山道上便多了許多聲音。
朝氣蓬勃、心懷抱負,這世上最令人心動的理想和心臟,在這座京嘉山上都能看見。
過了許久,沐景序說:“我曾說他適合去大理寺斷案。”
一絲不苟、沉默寡言、嚴肅正經……大理寺卿都沒他這麼老成。
“但他不適合。”過去這許多年,沐景序否定了當年玩笑話一般的判斷。
“適合、但也不適合。”掌院卻道。
先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半盞潤嗓,意有所指:“將遇良才,良臣擇主,寒英太過心善,不適合如今的官場。但——”
他頓了頓:“百姓大概會很慶幸有他這樣的父母官,隻可惜時局不好。”
這兩個人,一個不適合當帝王,一個不適合當相臣,歸根到底總繞不過一個心善。
可又是誰規定,為王為相者,必須冷血無情?
掌院說完那句話便再無聲音,放了茶盞借著尚且亮著的天光研究古書。
天邊晚霞換落日,他聽見沐景序問:“他當時為什麼會南下?”
掌院手指微頓,搖了搖頭:“不知道,一年總要去幾次,或是為了祭祖。”
抑或為了找故人骸骨。
總有些緣由,就像他聽了一夜嬰兒啼哭,便冒了天下之大不韙送往皇城一張折子。
現在的柯寒英風流多情,可在掌院看來,他這些年走的每一步中,似乎都帶著死誌。
能達成目的自然最好,達不成……
便達不成吧。
大不了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