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禪秀無奈,麵上帶著一貫的笑,溫聲告訴他不能太激動。
“沒想到啊,張河這小子竟然真挺過來了。”
“多虧了沈姑娘,誰能想到呢,他腸子都斷了,還能救。”
“對了,那邊那位不也是,沈姑娘救的。”
幾個傷兵感慨,又壓低聲音,眼神示意不遠處的裴二。
裴二仿佛沒聽見他們說什麼,視線慢慢從帳門口處收回,又看向手心的甘草片。
那位沈姑娘很厲害,醫術高明,說話輕柔,秀麗的眸中總盛滿笑意。
沈姑娘人也很好,傷兵營裡的傷兵個個都稱讚她。不過……她好像對誰都很好,對誰說話都輕柔,帶著一樣的笑意。
沒有誰是特彆的。
裴二握住手中的甘草片,片刻後,又仔細收好。
他躺回床上,繼續單手墊在腦後,靜靜望著帳頂,卻好似無法再回到之前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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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禪秀離開傷兵營時,手裡端著一碗張虎硬塞給他的飯菜——是營中專門給傷兵提供的。
軍中夥食一般,最好的是傷兵夥食,其次是普通士兵,最差的,是他們這些罪眷的夥食。
比如傷兵的夥食裡偶爾會有細麵饅頭,普通士兵有粗麵餅,到了罪眷,就隻有粗糲到刺嗓子的粗餅。
不過好的夥食,自然限量供給,隻有住在傷兵營裡的傷兵才能領,且每人每天限一份,其他時候也是粗麵餅。
張虎塞給李禪秀的這份,顯然是他替張河領的。因張河隻能喝清粥,這好飯平時就被張虎和幾個弟兄瓜分了,張河平日隻能眼巴巴在旁看著。
但今天趕巧遇見李禪秀,張虎想感謝,又囊中羞澀,一時拿不出像樣的東西,就巴巴把這份飯菜先硬塞給他,說下次再送彆的。
李禪秀搖頭失笑,拒絕不了,隻能收下。
不過,從被流放開始,除了上次在胡郎中那,他確實很久沒吃過像樣的食物了,尤其這份飯菜裡還有兩片肉。
還有徐阿嬸,對方一直幫他許多,她女兒在流放來的路上生病,現在小姑娘瘦瘦小小,也需吃些好的。
想到這,李禪秀腳步忽然輕快,心情有種還在父親身邊時才有的難得輕鬆。
他一路來到藥廬,看見挨在徐阿嬸身旁的那團小身影,不由笑了笑,喊:“小阿雲!”
小阿雲倏地回頭,看見他,瞳仁瞬間露出驚喜,忙起身跑過來喊:“沈姐姐。”
李禪秀揉揉她的頭,領著她一起走回徐阿嬸旁邊。
徐阿嬸見他特意端了好的飯菜來給她和女兒,不由吃驚,連連拒絕:“使不得,女郎你這麼瘦,又大病未愈,每日還要給那些傷兵看傷,勞心勞力,應該自己吃才是。”
見她實在不願要,李禪秀隻好說:“那就一起吃吧。”
“啊?”徐阿嬸愣住。
最後三人一起用飯,李禪秀將一片肉喂給小阿雲,看著小姑娘迫不及待吞咽,高興得眉眼彎彎,仿佛這是此生歡喜的事,他不由也跟著輕笑,神情短暫露出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正吃著,忽然負責管理流放罪眷的官兵過來,粗聲粗氣喊:“都起來站好,去夥房把那邊的罪眷也喊來。”
輕鬆氣氛轉瞬即逝,李禪秀和徐阿嬸對視一眼,緩緩站起身。
徐阿嬸將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上前堆笑問:“官爺,可是有什麼要事?”
“去去!急什麼?等會兒就知——”對方立刻揮手驅趕,但看見旁邊的李禪秀,又一頓,最後放下手,緩幾分語氣道,“等會兒你們就知道了。”
罪眷被調到哪乾活,都需經此人的手,顯然胡郎中調走李禪秀的事,他十分清楚。
不過即便如此,這人也沒客氣太多。
李禪秀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果然,人到齊後,這人拿出一份公文,高聲道:“這是新到任的郡守大人剛發的公文,之前那位郡守老爺允許婚配令的期限可再拖延半個月的事不算數了,從今天開始,所有適齡罪眷,都需在朝廷規定的期限內婚配……”
李禪秀還未聽完,心頭就籠上一層陰雲,周遭女眷也一片嘩然。
之前他沒急著第一時間解決婚配令,一是這事實在不好解決,二就是今年雍州郡守允許延期半月。
他本想延期半月,父親的舊部也許就能找來。且夢中西北防線差不多就在不久後被攻陷,也就是說,過不了多久,胡人可能南下,屆時沒人會再功夫管婚配令。
但雍州竟忽然換郡守了,夢中有這回事嗎?李禪秀不知道,夢中並非事事都能夢得清楚,醒來後,也並非全都能記得。
且夢中此時他已經逃出軍營,不僅要躲避官兵,還因風寒沒好就強撐逃離,病得厲害,根本無從得知換郡守的事。
眼下按新郡守的公文,原本被延到二十五天後的期限,一下又變回十天後。
十天,這麼短的時間,等父親的舊部肯定來不及,還有什麼辦法能解決?難道真要像徐阿嬸說的那樣——
他下意識抬頭,就見徐阿嬸和小阿雲也正擔憂望著他。
徐阿嬸已經過了年齡,小阿雲又太小,兩人不在範圍內,都不必擔憂,隻是替李禪秀發愁。
在場其他適齡的女眷,也都露出焦急彷徨的神情。有家人在身邊的,已經開始商量要抓緊相看。
“要不還是像我上次說的,先相看個厲害的武官……”徐阿嬸遲疑,見李禪秀神色凝重,又漸漸消聲。
李禪秀勉強朝她笑了一下,道:“我再想想。”
“哎。”徐阿嬸猜他現在肯定心亂,也不多打擾。
實際上,李禪秀並未心亂太久。
他很快調整好心態,冷靜權衡,最終咬牙決定,選擇徐阿嬸說的辦法。
眼下這麼短的時間,確實先找個人把婚禮辦了最穩妥,而且要快。
不然蔣百夫長橫插一竿,萬一被迫要和對方成親,到時無論怎麼解決,他身份都有極大的暴露風險。
倒不如他自己找個穩妥的人,先把婚配令應付過去。隻是一兩個月,先把眼下難關度過再說。
隻是成親的人選,還需好好斟酌。
李禪秀心事重重地離開藥廬,一路都在皺眉凝思。
回到藥房,胡郎中竟也知道這事,跟徐阿嬸一樣,替他發愁。
若是彆的事,他或許還能幫上些忙,但這婚配令是朝廷命令,新任郡守下的公文,他一個小小的軍中郎中,能改變什麼?
唉,小女郎這樣好的人,偏偏有個罪眷身份。
胡郎中遺憾,斟酌著開口:“要不這樣,你若有意相看,我可給你介紹幾個。放心,都是知根知底的青壯大小夥子,有的還是伍長、什長,甚至百夫長哩。”
尤其當中有一個還是他的子侄。
胡郎中紅著老臉,一陣咳嗽掩飾。
李禪秀愣住,沒想到他也給自己牽起線,不由哭笑不得。
雖然感謝對方的好意,但他還是委婉謝絕了。
胡郎中似乎有些遺憾,道:“你若改變主意,就再跟我說。”
頓了頓,又補充:“若有什麼難處,也可跟我說,也許我能幫上些忙。”
李禪秀點頭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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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肆虐的北風呼嘯,將營中豎著的大旗吹得獵獵作響,像猛獸呼號。
李禪秀躺在藥房裡間新置的木板床上,床前放著炭盆,房間暖烘烘的,仍在想白日的事。
非是他不領情,而是他成親的對象,絕不能是那些真想和他成親的人。
不說他其實男子,隻說婚後該如何掩藏身份,就是個問題。且不僅要在對方麵前掩藏,還要在對方家人麵前。
再者,真正奔著成親來的人,婚後怎可能不同房?除非對方呆呆傻傻,很好哄騙,才能瞞過去。
但他隻是想解決婚配令,度過眼下這一兩個月,不想剛解決一事,又多一事。同房這種事,尤其是和男子……
李禪秀平躺在床上,一雙秀麗的眼睛望向黑暗虛空,隻是想想,便覺頭疼。
其實,對方最好是個不聰明的,這樣不容易發現他的端倪和秘密。萬一到了要同房的地步,也好糊弄。
最好家裡人口也簡單,沒什麼親人……
隻是這樣的人,實在難尋,誰會拿自己的終身大事玩笑?便是自己於對方有恩,也……
嗯?有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