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中秋節之後,京城的氣溫是一天涼似一天了,不知何時,窗外的楓葉已經悄然鍍上一層淺紅。午後的陽光從窗外灑入,撒落在青磚鋪就的地麵上,一些細微的顆粒粉塵在光束中遊離飄蕩。
徐晉從案後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手腳,還有泛酸的脖子,又舉步行到窗前,靜靜觀看了一會窗外那棵染霜的楓樹,好讓疲憊的雙眼得到放鬆。
此刻的案頭上還摞著幾大疊厚厚的冊子,全是黃冊和魚鱗圖冊。
所謂的黃冊即是明朝的戶口薄,以戶為單位,記錄了該戶的貫籍、年齡、丁口、田產、從事職業等等。而魚鱗圖冊就是一種土地登記表冊,將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連接繪製,標明相應的名稱和編號,乃民間田地的總冊,由於繪製來的圖形像魚鱗,所以稱為魚鱗圖冊。
黃冊和魚鱗圖冊是官府征賦稅和徭役的主要依據,每隔十年,戶部會重新編訂一次黃冊和魚鱗圖冊,今後十年便按照黃冊和魚鱗圖冊征收賦稅和徭役。
今日是九月初一,轉眼間,徐晉已到戶部履職五天了,而這幾天徐晉除了熟悉事務,就是大量地翻看這些黃冊和魚鱗圖冊。
話說明朝立國至今已經一百五十餘年,從洪武十四年開始,明朝便編修了黃冊,此後每隔十年重修一次,到現在一共修了十三次,堆在戶部庫房中的黃冊和魚鱗圖冊多達幾十萬冊。
所以徐晉想全部看完是不可能的,他隻是粗略性地翻看了十幾本全國的總冊,還有北直隸的總冊,具體到州縣的分冊則沒有看,實在是沒有那個時間,也沒有那個必要。
因為隻要看一遍總冊,很多問題都一目了然,說實在的,徐晉現在的心情頗有點沉重。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因為根據洪武二十四年編造的魚鱗圖冊記載,當時整個大明登記在冊的田地超過八百五十萬頃,然而到弘治十五年,魚鱗圖冊登記的土地隻剩下四百二十多萬頃,足足少了一半有多。
要知道封建社會,朝廷的財政收入主要還要是田地賦稅,這賦田少了一半,賦稅自然也得減少一半,偏偏朝廷的花費卻是越來越大,為了維持收支平衡,自然得加重征稅,如此一來,百姓自然苦不堪言,這也難怪明朝中後期,各種民變起義層出不窮。
可以說,現在的大明朝已經病入骨髓了,若不大刀闊斧地開革,扭轉這種入不敷出的糜爛局麵,最終隻會走向毀滅。
徐晉雙手撫著窗台暗歎了一口氣,他記得明朝史上,一代明相張居正便是個有識之士,他顯然也意識到大明的這個弊端,所以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重新丈量土地,實行一條鞭法,著實在短時期內扭轉了財政危機,讓大明的國庫日益充盈,在一定程度上為大明續了幾十年命。可惜張居正死得早,萬曆皇帝在他死後,很快就將老師留給他的大好江山弄得一團糟。
徐晉倒是想把張居正那套做法搬來用,不過徐晉也明白,以自己目前的地位,根本沒辦法和張居正比。
萬曆帝登基時才九歲,屁事都不懂,什麼事都托負給內閣首揆張居正,所以張居正手握大權,說得粗俗一點,張閣老放個屁都要比萬曆帝管用。正因為張居正獨攬朝綱,這才能夠無視龐大的阻力,順利地推行改革。
所以說,徐晉想照搬張居正那一套很難,弄不好還會把自己搭進去了。即使是張居正,在他死後的下場也十分淒慘,利益集團猛烈反撲,張最後被追論削職,張家也被抄沒,家眷亦死散殆儘。
徐晉可不想步張閣老的後塵,假如真要山寨張閣老的做法,徐晉也會事先給自己和子孫後代想好退路。比竟平安著陸,要比飛上天萬眾矚目更難。君不見史上多少風雲人物,曾經叱吒風雲,到頭來卻是晚景淒涼!
徐晉在窗上站了一會,又返回案後,繼續翻看北直隸的魚鱗圖冊,畢竟他接下來的工作重點是清田莊,很有必要弄清直隸地區的田地情況,這樣才能做到心中有數。
約莫下午三時許,還有半個時辰就要下班了,這時一名小太監卻進了徐晉的辦公室,諂笑著行禮道:“小的見過靖安伯!”
徐晉認出這小太監乃朱厚熜身邊侍候的小黃門,站了起來客氣地道:“小公公請坐,來找本官可有事?”
正所謂閻王易見,小鬼難纏。這些小黃門雖然地位低下,但終究是皇帝身邊近侍,你可以不巴結,但絕對不能得罪,弄不好那天在皇上麵前說你幾句壞話就夠受的。
儘管以徐晉和小皇帝目前的關係不是隨便可以離間的,但正所謂三人成虎,積毀銷骨,不得不防啊。所以跟這些小太監打好關係沒有壞處。
這名小黃門見到徐晉如此客氣,不禁有點受寵若驚,要知道現在文官集團勢大,太監集團被整得慘兮兮的,宮中的大太監在文官麵前都得夾著腚裝孫子,就更彆說那些蝦毛雜魚了。
小黃門陪笑著道:“坐就不必了,皇上詔見,請靖安伯隨小的進宮一趟。”
徐晉點頭道:“那便請小公公帶路吧。”
小黃門連忙道:“靖安伯客氣了。”
兩刻鐘左右,徐晉跟著小黃門進了皇宮大內,來到乾清宮養心殿,皇帝平時便在這裡起居飲食。乾清宮後麵就是坤寧宮,乃皇後居住的地方。
話說朱厚熜所冊立的皇後姓陳,才十二歲,徐晉隻是在朝拜時見過一次,確是個小美人胚子,隻是才十二歲,繃著小臉端坐在鳳座上故作老成,實在有些無趣。
徐晉進了養心殿,隻見朱厚熜那小子穿著一身常服,已經從一個小男孩變成了小男人,看上似乎成熟了一些,而且神采飛揚的,估計還處在婚後生活的甜蜜期中。
“臣——參見皇上!”徐晉前腿邁進殿,遠遠便拉長聲調喊了一嗓子。
“嗯,平身!”正啃著紅薯的朱厚熜隨口回了一句,於是剛彎下腰的徐晉順勢便站了起來,跪禮也省了。
朱厚熜鄙夷地睨了徐晉一眼,他早就習慣了某人這種無恥滑頭的伎倆,隨手在碟中拿了一條紅薯丟過去。
徐晉敏捷地接住,剝掉皮咬了一口,笑道:“謝皇上賞賜,皇上的午點居然隻吃紅薯,如此節儉,實乃我等臣子之楷模,明君在朝,國家之福,百姓幸甚啊。”
朱厚熜撇嘴道:“徐卿拍馬屁的樣子雖然很無恥,但朕很是喜歡,希望徐卿再接再厲,朕可考慮封你一個馬屁王。”
“謝皇上,臣會努力的!”
朱厚熜哈哈大笑,指著徐晉道:“徐晉,你越來越無恥……呃!”
朱厚熜這貨吃著紅薯大笑,結果噎著了,笑聲嘎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徐晉急忙上前倒了杯茶遞去,前者喝了一口大水才緩過來,拍著胸口爆粗道:“奶奶的,朕差點就成為第一位噎死的皇帝。”
徐晉暗汗,倒是不敢再逗笑了,岔開話題道:“皇上的午點真的就吃這個嗎?”
朱厚熜歎了口氣道:“徐卿有所不知了,朕本來就窮,這次大婚又花去了五十萬兩銀子,都快揭不開鍋啊,隻能吃紅薯了。”
徐晉一邊啃著紅薯,瞥了這小子一眼,戳穿道:“是不是皇莊的紅薯收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