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擇定的新宮嬪入宮的吉日在六日後,進宮時眾人都可自帶些行裝,相當於尋常人家出嫁的嫁妝,隻消按規矩讓宮中記檔即可。
是以這六日間整個侍郎府都有些亂糟糟的,徐思婉的住處尤其如此。頭一日隻是臥房、外間、書房的地上都擺滿了敞開的紅漆大木箱,以便隨時收東西進去。後來漸漸連廊下也堆滿了,若不是近來常有雨水,隻怕院中空蕩處也都要被填上。
第五日清晨,徐思婉晨起梳妝險被絆個跟頭,用膳時見徐嶽氏又捧了兩隻木匣進來,不禁啞然,慌忙起身:“娘,又是什麼?”
“從我當年的嫁妝裡尋出兩副上好的首飾。”徐嶽氏邊笑言邊尋了隻有地方的木箱,將木匣放進去,“樣式現下是不時興了,但好在是純金所製,不妨融成金錁子賞人。進宮要打點的地方多,手頭不能缺錢。”
徐思婉直聽得心中酸楚,不好拒絕,隻得扶徐嶽氏一並坐下,緩聲道:“娘,已很多了。爹爹打拚官場用錢的地方也不少,不能把什麼都塞給我。”
徐嶽氏苦笑著拍一拍她的手:“由著我們安排吧。你爹爹這兩日直恨家裡錢少,總想給你們再多帶些。哦……還有,咱們在京中還有些商鋪、京郊亦有幾百畝水田,我已讓人理了地契田契添進箱子裡了,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你記得找出來。”
“諾,女兒知道了。”徐思婉溫聲應下,轉而又勸,“這就很夠了,什麼也彆再添了。總歸爹娘也在京裡,我們若真有什麼難處自會求到家裡,到時爹娘再為我們籌謀也不遲。大可不必現下將東西都帶走,平白鬨得家裡缺錢。”
“也不至於就缺了錢。”徐嶽氏笑笑,抬手撫過她的額頭,“進宮之後好好的,常來信。”
“嗯。”徐思婉頷首。
當晚,母女二人睡在了一起。徐思婉想讓徐嶽氏睡得好些,睡前沒有多話,卻在她入睡後默不作聲地靠在了她身邊。徐嶽氏的寢衣上有熟悉的淡淡皂角香,十三年來一直護在她身側,幾能讓她忘了她原還有另一位母親,也曾在夏夜暖風裡為她輕搖團扇,溫柔地哄她入睡。
對不住了。她心中低語。
除卻爹娘,她對不住的還有個他,又或許日後還會有更多的人。
可血債當頭,她覺得這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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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姐妹兩個都在晨曦破曉時就起了床,精心梳妝後,在闔府的前呼後擁下出了門。
宮裡遣來的妃嬪儀仗已候在府外,備下的嫁妝也已都裝上馬車。姐妹二人邁出府門後不約而同地回過身,行大禮拜彆父母。
“好好的,都好好的。”徐嶽氏眼眶泛紅,哽咽著隻說得出這一句話,已有些細微皺紋的手卻緊緊攥著思婉的手,久久不願鬆開。
徐文良見狀隻得上前將她攬住,輕勸了句:“好了,不能誤了入宮的吉時。”
徐嶽氏隻得鬆手,一雙姐妹又福了福身,沉默地結伴離開。
馬車行得並不快,二人離開徐府時天色又已大亮,很快就聞街道兩邊逐漸熱鬨起來。百姓們總是愛看熱鬨的,聽說眼前是新宮嬪進宮的車駕,紛紛駐足圍觀,更有小孩子嚷嚷著想看她們長什麼樣子,被長輩一把捂住嘴巴,訓斥無禮。
一片喧鬨裡,忽有馬兒嘶鳴直刺耳中。徐思婉隻聞馬車猛然一停,前頭有宦官怒喝:“什麼人!”
她按捺著疑惑靜坐不動,空氣靜了一息,男子平淡的聲音響起:“在下宣國公府長子衛川,與徐才人自幼相識。聽聞才人要入宮,有幾句話不得不問個明白。”
徐思婉頓時心生驚意,視線抬起,她望向麵前勾金線的車簾,幾欲窒息。
她昨夜還在想,她對不住他。
她早就知道他不會願意讓她進宮,所以才在大選之前有意將他支出了京城。
可她卻沒想到他會這樣瘋,敢來阻攔宮中差來的儀仗。
緊接著,又聞女官沉沉言道:“小公爺,徐才人已是天子宮嬪,有些禮數還請小公爺心裡有數,莫要為難奴婢們,也莫要為難自己。”
衛川淡聲:“在下無意為難女官,隻是宮嬪與外臣雖無故不得相見,卻也並非一句話都說不得。除夕宮宴上,在下還當著陛下的麵向皇後娘娘敬過一盅酒。”
那女官不免語塞:“小公爺……”
“姑姑。”徐思婉及時啟唇,不急不慌地打斷了他們的僵持,“我們徐家與宣國公府是世交,我自幼視小公爺為兄長。如今我要進宮,當兄長的不免有話要叮囑妹妹。姑姑就讓我們隔著簾子說兩句吧,不必相見。”
隔著簾子就守住了妃嬪見外臣的禮數,那女官略作躊躇,終是退了開來,垂眸任由衛川上前。
衛川行至馬車旁,目光落在窗簾上織金的繡紋上,壓低的聲音含著苦笑:“要我去江南尋什麼綢緞,你是故意支開我的,是不是?”
簾子遮得嚴實,徐思婉分毫看不到他的容顏,可聽著他的話,卻連他的神情都想得到。
她閉上眼睛:“不是。”
“那大選是怎麼回事?”衛川語中染上難抑的不甘,“說好的,待我及冠便去提親。”
“實是無奈之舉。”徐思婉低著頭,口吻中蘊起無儘傷感,“大選總要有人去的。長姐已然出嫁,我若不去,就是三妹思嬋去。她的容貌脾性你都知道,貌美卻冷僻,一旦進宮恐難以活命,我明知這些,難道要眼看著妹妹去送死?”
“可你……”衛川想要責備,但又說不出什麼,卡了半晌,千言萬語化作憾然一喟,“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