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這日後,徐思婉與瑩貴嬪姑且算得“冰釋前嫌”。因為瑩貴嬪這樣的脾氣在宮裡實在不多見,於徐思婉而言,這有幾分可信姑且不論,隻當尋常多個能說說話的人也好。
另一麵,錦寶林何氏也與她們日漸熟絡起來。
瑩貴嬪有時邀徐思婉去盈雲宮小坐,總會喊上錦寶林同往,隻是三個人坐在一起往往各懷心思。
錦寶林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二人拿捏不準,徐思婉總在饒有興味地摸索。而於瑩貴嬪,則更像興致勃勃地在看樂子。
如此一晃就到了八月十五。這日是中秋節,妃嬪們晨起不必去長秋宮晨省,傍晚卻有場家宴要忙。這樣的家宴,最是六宮粉黛爭奇鬥豔的時候,徐思婉挑了身用料繁複的對襟襦裙,通身是明豔的橘紅,裙擺上繡的桂花雅致不俗,裡頭搭了件米黃色的抹胸,上繡玉兔搗藥,小兔子被繡得毛絨可愛,雖有些不夠端莊,卻多了幾分靈巧活潑。
家宴在酉時開始,申時四刻,徐思婉梳妝妥當。她將黛眉描得濃淡得宜,一雙原就上挑的眉眼在眼尾處暈開醉酒般的殷紅,朱唇比平日更多兩分紅豔,正可襯托身上豔麗的衣裙。頭上的釵飾雖以銀釵為主,但上好的雪花銀白光熠熠,若月光銀輝,再鑲嵌玉石為點綴,氣質愈發出塵脫俗。
豔麗的衣裙與脫俗的釵飾,徐思婉很花了些心思才令它們相得益彰。
理好妝容後又歇一刻,思嫣尋了來,她隻著了身尋常的杏黃齊胸,看著也就勉強比平日略微隆重兩分。是以進屋一看到徐思婉的妝容她就露出驚豔,訝然驚呼:“姐姐真好看!嫦娥下凡似的!”
徐思婉原徑自坐在茶榻上出神,聞聲撲哧一笑,抬眸朝她招手:“來,坐會兒。”
“哎。”徐思嫣笑吟吟地前去落座,剛坐定就瞧見榻桌上盛著烏黑膠凍的小碗,認真看了看,問說:“是阿膠吧?”
徐思婉掃了眼:“是。適才梳妝時端進來,顧不上吃了。”
徐思嫣抿唇:“那我吃啦……”
“吃吧。”她銜笑應允,思嫣就毫不客氣地端起小碗吃了起來。
思婉梳起妝就顧不得吃它,原是怕吃東西沾亂的唇妝。思嫣卻顧不得這些,一口一口吃得實在,三五口的工夫吃儘了,她才朝身邊的宮女招招手:“幫我重新染一下唇。”
思婉摒著笑遞了個眼色,示意花晨一同幫忙。待她重新染好唇脂又坐了一會兒,時辰就差不多了,姐妹兩個便結伴往長秋宮去。
這樣的團圓家宴原是該設在長樂宮的,闔家團圓之餘向太後一表孝心。但近來太後身子有些不爽,雖無大礙也懶得應付這樣的禮數,就將眾人都打發到了長秋宮去,讓她們自行熱鬨。
長秋宮為著這場宮宴好生裝點了一番。後宮眾人早便聽說,皇後專程著人去民間買了許多漂亮的花燈,步入宮門一看,果然殿前廊下都掛滿了。辦差的宮人心思靈巧,有意將花燈掛得高低不同,錯落之下更顯意趣。
“真漂亮啊。”徐思嫣剛行至宮門處就讚歎起來,徐思婉與她一並邁過宮門,剛前行兩步,遙遙聽到女孩子清脆的同音:“婉儀娘子!”
徐思婉舉目望去,兩個小姑娘正手拉手急奔而來。她怕她們摔了,忙迎上前,俯身將她們一攬。吳充華原疾步隨在她們後麵,見狀放緩了腳步,銜笑喚道:“婉儀。”
“娘娘安好。”姐妹兩個一同福身,吳充華行至近前站定腳步,打量了徐思婉兩眼:“妹妹今日好生美豔。”
說著掃了眼麵前的兩個女兒,又意有所指道:“早些時候,玉妃與瑩貴嬪都去紫宸殿了。”
“多謝娘娘告知,臣妾也聽說了。”徐思婉垂眸含笑。
後宮總是個爭鬥不斷的地方,平日裡為了聖寵暗鬥,到了這樣的節慶時,許多不甘示弱更會被放到台麵上。
對於玉妃的長寵不衰,徐思婉在宮外時就有耳聞。然而一朝間新嬪妃入宮,玉妃便顯得不那麼出挑了,如今趁著這新嬪妃入宮後的頭一場家宴,正是她重新立威的時候。
吳充華又道:“婉儀太過出挑,隻怕要觸了玉妃的黴頭。”
徐思婉抿笑:“臣妾正是這個意思。”
她就是有心讓玉妃不痛快的。
那日瑩貴嬪的幾句“開誠布公”雖然什麼都沒解釋,但態度終是太過坦蕩,讓她心底的疑慮消去了大半。而若不是瑩貴嬪,陶氏一事最有可能的幕後主使便也隻有玉妃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再有意避什麼鋒芒呢?都是寵妃,誰怕誰呀。
眾人在外結伴看了一會兒花燈,皇後身邊的弈棋與品書一同迎出來,笑言殿中宴席已然備好,請她們進去入座。
妃嬪們這才三三兩兩地結伴進殿去,吳充華身邊的兩個小公主手拉著手,蹦蹦跳跳,邁進殿門忽而目光一亮,朝右側飛奔而去:“大哥哥!”
徐思婉聞聲猝然抬眸,一眼注意到席間那個男孩子。
那便是皇後膝下的皇長子元玨了,也是大魏朝現如今唯一的皇子,目下該是十一歲。他年紀還小,麵上稚氣未脫,眉目間卻與他的父親已很有幾分神似,徐思婉望著他一時恍惚,鬼使神差地想起昔年在東宮見到齊軒的樣子。
那時她才三歲,他十四,所以他已不大記得請他的長相。但想來該與眼前的皇長子很像吧,看起來溫文爾雅又頗有風姿,所以誰也想不到他藏了多少心事。
皇長子並未往殿門口看,冷不防地看見兩個妹妹,喜笑顏開地將她們一拉:“你們來啦?來吃月餅!”說著就伸手從案頭的瓷碟裡拿了月餅出來,一人一塊塞過去。
皇後端坐右首望著他們,一派笑意間滿是慈愛。見兩個公主吃起了月餅,和顏悅色地招了招手:“來,母後看看你們。”
兩個小公主便又一道乖巧地上前向皇後問安,嘴巴裡還吃得鼓鼓囊囊的。皇後忍俊不禁地笑起來,將她們拉到身前,摸出帕子為她們拭去唇角的點心渣。
徐思婉自也去向皇後見了禮,靜看著這一派祥和,自去自己的席上落座。
其實這樣半真半假的和睦,她從前也已見過數次。中秋佳節不止是宮中,民間人家也都要一聚。有時偌大一個家族齊聚一堂,各分支之前或許根本不熟,卻也要擺出一副其樂融融的模樣,她知道那其中大抵沒有幾分真的情誼,但知是必要的人情世故,便也說不上有什麼厭煩。
可今日見著此情此景,她卻忽覺煩亂不堪。
憑什麼呢?
徐思婉手肘支著案麵,凝神托腮。
整個秦家都沒了,男人、女人、妻妾、仆婢、老者、孩子,無一幸免。
在這樣闔家團圓的日子,她隻能孤單地想他們,而害他們的人卻還能在這裡儘享天倫之樂。世道不該是這樣的,沒道理是這樣。
之所以還能維持這般的紙醉金迷,想來隻是因果報應還沒到。
“婉儀姐姐安。”側旁忽有一喚,徐思婉神思被拉回,抬眸看去,是蘇歡顏前來敬酒。
她不日前也晉了位份,如今是正八品徽娥了。徐思婉銜笑舉杯與她同飲,一口清甜的果酒剛剛入喉,外麵忽而響起宦官尖細的通稟:“陛下駕到——”
殿中倏然一靜,徐思婉將酒盞放回案頭,蘇歡顏也忙將酒盞交由宮人撤下。繼而眾人皆儘斂裙下拜,天子身著一襲月白色圓領常服入殿,頎長的身形被襯托得溫潤清雋。
徐思婉在下拜間不動聲色地側眸看去,一眼看到他身後跟著兩位佳人。一位嬌媚之至,是瑩貴嬪。另一位清麗脫俗,釵飾衣裙都更華貴一些,正是玉妃。
從妝容上看,今日該是玉妃更勝一籌了。隻是瑩貴嬪本身生得更妖嬈些,與玉妃並肩而行便也不輸,隻讓人覺得各有千秋。
徐思婉暗自思忖,心下其實不大明白瑩貴嬪為何要去紫宸殿。
循理來說,瑩貴嬪也是寵妃,紫宸殿自然去得。隻是早些時候,她是先聽聞玉妃去了紫宸殿,後來才聽說瑩貴嬪也去了,這就變得有些不同尋常。
依宮裡不成文的規矩,妃嬪們都是體麵人,哪怕私下裡鬥得太厲害,麵上也不會鬨得難堪。所以像紫宸殿覲見這種事,除非皇帝有意一同傳召、亦或同去覲見的人本就關係極好,否則大家聽說有旁人在都會知道避嫌,總不好到皇帝眼皮子底下爭風吃醋。
但瑩貴嬪今兒個偏就去了,緊跟在玉妃之後,看上去活像成心去砸場子。徐思婉心下暗自記下此事,依舊眼觀鼻鼻觀心地維持著下拜的姿勢。
不多時皇帝落座,皇後先行起身,隨他同來的玉妃與瑩貴嬪上前向皇後見了禮,眾人也隨之免禮落了座。
宮女奉上美酒,皇後執著酒盞起身向皇帝賀佳節。說的雖不過是些場麵話,皇帝仍銜笑與她同飲了一盞。
接著便聞皇後道:“太後娘娘早幾日特意傳了臣妾前去,囑咐臣妾切莫因她身子不爽就將這團圓佳節草草過了,必要六宮都儘興才好。臣妾特命教坊司備了歌舞,前來助興。”
說罷拊掌兩聲,殿中樂聲驟起,佳人魚貫而入,舞姿輕盈,歌聲陣陣。
與徐思婉席位相鄰的是位才人顧氏,借著歌樂聲,她朝徐思婉身邊湊了湊:“婉儀姐姐瞧,錦寶林今兒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