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語中一頓,稍稍抬了兩分頭,斜睇向跪於一步開外的楚貴人與方才人:“路太醫說,那方子溫和得很,乃是就算明知娘子有孕也可放心服用的方子,還說太醫院若給孕婦開方,大多都用此方。奴婢聽罷先是安了心,後來卻越想越不對,聯想那藥渣的事……或是有人順著這方子覺得娘子有孕,誤打誤撞之下倒比娘子自己先知道了,也未可知?”
“你血口噴人!”楚舒月忽而盛怒,連音量都高了三分,“此等大事,豈能用一張藥方胡猜!況且又不是什麼安胎藥,隻一張開胃的方子,能做什麼數!”
方寸大亂,最顯心虛。
徐思婉垂眸,唇角轉著輕哂:“楚妹妹所言甚是,這般的胡猜是不能作數的。就算真要順著這條線追查,也得先去查出那支走路太醫的人,花晨你莫要亂說,退下吧。”
花晨咬唇,叩首應諾。徐思婉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楚舒月,在她眼中捕捉到一閃而過的慌張。
但她很快就重新定住神,望著徐思婉,意有所指道:“多謝姐姐。其實拋開姐姐突然小產這事不提,有些端倪……姐姐原是有所察覺的,卻不知可與陛下提起了?”
“還沒有。”徐思婉莞爾,見皇帝看過來,她低了低頭,“楚妹妹昨日來看臣妾時,聊起些有的沒的,臣妾忽而想起些事情。但因不知與此案究竟有關無關,便也未與陛下提起,想著等一等宮正司的結論再說。”
他不由問道:“何事?”
她便探手摸向枕下,摸出一枚小小的青瓷圓盒,托於掌心,捧給他看:“臣妾素日與方才人走動不多,但前幾日臣妾晉封倩嬪之時,方才人忽而遣了個宮女給臣妾送了這個過來,說是賀臣妾晉封之喜。臣妾見裡頭的東西狀似藥膏,問了那宮女這是什麼,宮女回說是養顏的霜膏,沐浴後用上最好。可後來臣妾讓路太醫瞧了,路太醫說,這東西裡頭用了桃仁、馬錢子、三棱三味藥材,且分量極重,是活血化瘀的好東西。若常年用它,養顏與否未可知,懷不住孩子倒是必然的。”
說著,她的目光清淩淩地落在方如蘭麵上,一字一頓地又說:“當時臣妾隻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沒去向才人妹妹興師問罪。現下看來,莫不是真如花晨所言,才人妹妹竟是誤打誤撞先一步聽說我有了身孕,有意送了這樣的好東西來?”
至此,除卻花晨所言之外,她的每一步都與昨日同楚舒月商量的法子一般無二。
若楚舒月真在算計她,她看上去便已入了楚舒月的局。
於是說罷她就將兩指搭在蓋麵上,輕輕揭開盒蓋。盒蓋上的花紋從指尖露出幾毫,正好朝向楚舒月與方如蘭所在的方向,星星點點的紫色濃鬱漂亮。
方如蘭忽而開口:“姐姐怕是弄錯了,臣妾從未給姐姐送過這樣的東西。瞧這盒麵上的葡萄花紋,倒像是瑩貴嬪娘娘宮裡的東西。”
如此一言顯不在徐思婉與楚舒月的謀劃之中。而若按原先的謀劃,本是楚舒月此時該站出來指認在方如蘭宮中見過此物,再由宮人查證,證明確是出自方如蘭之手。
卻聽楚舒月也道:“是,臣妾也瞧這像瑩貴嬪娘娘宮裡的東西,早先在皇後娘娘處小聚,還見貴嬪娘娘拿著這樣的盒子補過胭脂。”
“什麼啊!”瑩貴嬪秀眉蹙起,幾步將徐思婉手中的盒子一把奪過,定睛一看,露出惑色。
下一瞬,她美眸瞟向徐思婉,徐思婉無聲含笑,視線轉回方如蘭麵上:“哪有什麼葡萄紋?兩位妹妹如此言辭鑿鑿,是都眼花看錯了,還是另有緣故?”
二人一驚,目光齊齊投向瑩貴嬪手中的瓷盒,便見那盒麵上的花紋雖是紫色無誤,卻並非葡萄,而是紫丁香。
這樣的紋樣在宮中原也多見,甚至比葡萄所用之處更多。她們看錯了倒不打緊,想成葡萄卻顯得古怪。
徐思婉冷冷垂眸:“我本無意懷疑兩位妹妹,現下看來,兩位妹妹心思倒多,是我想得簡單了。”
說罷她轉向皇帝,眼中露出失落,慨然歎息:“前日之事,臣妾願與陛下明言。臣妾本沒想到這和藥膏,是楚妹妹來時忽而與臣妾提起,才又激起臣妾疑心。當時……她拿了枚葡萄盒子交與臣妾,說是從方才人那裡得來的,讓臣妾將藥膏換進去。還勸臣妾不必心虛,因為那藥膏原就是方才人所贈,用這盒子不過是為了方便宮正司順藤摸瓜,算不得騙人。”
“臣妾本當她是好意,隻為助臣妾抓出幕後元凶,險些就要依她所言做了。後來想起陛下屢次教導臣妾莫要輕信他人,才尋了個長得差不多的盒子出來,做了今日這番試探。現下看來……”她黯淡搖頭,“原來臣妾當真險些著了她們的道,無形中害了瑩姐姐。”
一番經過由她這樣一說,全然顛倒。楚舒月未成想會忽生變數,不可置信地連連搖頭。
“押她們下去。”皇帝漠然啟唇。四名宦官即刻上前,楚舒月觸電般回神,奮力一掙甩開他們,便欲撲向床榻:“你……賤|人!”
皇帝就坐在床邊,但她竟也已無心顧及,一把拎住徐思婉的衣襟:“你、你害我!你顛倒是非……”
不及說完,就被皇帝一把推開。
他用力之大令楚舒月一下子跌坐在地,木然一瞬後回了神,驚慌失措地膝行上前:“陛下,臣妾沒有……臣妾沒有……”
伴著兩句話,她的眼淚漣漣而下,原該是梨花帶雨惹人憐的樣子,卻隻令他眉宇皺得更深:“押走。”
他不看她一眼,側首隻攬住徐思婉,生怕她再受驚嚇。禦前宮人們見狀自不會再由著楚舒月說什麼,上前一押,將嘴捂住,就往外拖去。
楚舒月一直哭著鳴冤,那聲音漸漸離遠,過了很久才徹底消失不見。方如蘭則好似全然嚇住了,幾乎要被拖出臥房時才回了兩分神,猝然大喊:“我沒給你送過藥膏!”
然這話自然無人理會,她腳下在門檻處一跘,就被拖了出去。
瑩貴嬪又揣起了那副看好戲的神色,悠悠地目送她們,直至聽不到聲響才轉回眼睛,望著徐思婉一笑:“好險,虧你留個心眼兒,不然她們有備而來,我怕是百口莫辯了。”
徐思婉依偎在皇帝懷裡,柔弱乖順,聞言不著痕跡地將功勞推給了他:“姐姐謬了,陛下聖明,豈會容小人隨口攀咬姐姐?便是我沒有防備,陛下也自會查個明白,還姐姐個清白的。”
瑩貴嬪朝她眨一眨眼:“適才我火氣衝腦,讓妹妹見笑了。現下既已洗脫嫌隙,我便回去了,妹妹好生養著,養好了去我那兒吃葡萄。”
語畢她向皇帝一福:“臣妾告退。”
皇帝笑笑,並不與她計較先前的失禮,任由她告退。
徐思婉露出疲色,他就扶她躺回了床上。
大局到這一步便算有了定數,她接下來要做的,隻剩在宮正司從楚舒月與方如蘭口中問出口供後,煽風點火地將疑點引到玉妃身上。
誠然,這一把火終究燒不死玉妃,可他這樣惱恨、這樣心痛於那個“孩子”,心裡會一直記得玉妃欠下的這筆債的。
而她自己,也會記得這筆債——她希望有生之年能得個合適的機會,告訴他這個孩子根本就是假的,讓他痛不欲生的,隻是個他連麵都沒見過的小宮女的血。
她拉寧兒出了火坑,寧兒現如今對她死心塌地。那日她受了傷回來,花晨去告訴寧兒她需要及笄之年女孩子的血入藥,寧兒二話不說就割破了胳膊,取了足足一小碗血給她。
花晨將那血裝進魚泡,藏於她的床單之下,長甲一摳即破。
鮮血染紅她白皙的手、浸透她柔軟的寢衣,再搭上小產後會出現的浮脈,就連太醫也不得不承認,這像是小產。
她要他為此恨上玉妃,再因為這份恨意,不能如先前一樣自欺欺人地和稀泥。在後宮裡這個也想寵、那個也想要。
再待來日時機成熟之時,在他需要在她與玉妃間做出抉擇的時候,這個“孩子”的冤魂會幫她撥動他心裡的那杆秤的。
而玉妃……現下或許還在慶幸自己又逃過一劫吧。
她或許還在慶幸,又有兩個傻子替她送了死卻不能供出她。又或者,她還會輕蔑地覺得是徐思婉道行不夠,費儘力氣也傷不到她分毫。
可玉妃想錯了,從一開始就想錯了。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動不了她,能動她的隻有皇帝的心。
就想唐榆說的。
殺人,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