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似是她第一次主動和他提起衛川,他不由一怔:“怎麼了?”
她落座到他身邊,美眸與他對視:“前陣子流言四起,陛下卻一個字也不與臣妾提,臣妾便知陛下信得過臣妾,所以覺得不必為這些事傷神。”
他點頭:“不錯。”
她頷首:“可臣妾卻覺得,有些事不是憑著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就能翻過去的。如今這些閒言碎語傳到民間,又經說書的添油加醋,百姓們無不津津樂道,眾口鑠金之下,不知會被描繪成什麼模樣。”
他凝視著她,笑問:“你有什麼主意?”
“臣妾哪有什麼主意。”徐思婉回以一笑,緩緩搖頭,“臣妾隻是在想,有些本就子虛烏有的事情,若離了正主也就沒的可傳了。臣妾身為宮中妃嬪,不能離宮,但天下這樣大,勳爵貴戚外放做官的也不少見。陛下何不讓衛川離京?隻消他走了,旁人再傳什麼也沒意思了。”
皇帝失笑搖頭:“這些閒言碎語最有嚼頭,他們想傳總是能傳的。”
“這不一樣。”徐思婉神情認真,“石頭扔到水裡,總要濺起水花才有意思。可於這些流言來說,臣妾身在宮中,臣妾是怎樣的反應他們無論如何也看不到,也就宣國公府的動向還值得一觀。陛下當也聽說了,前陣子宣國公府上疏參奏林氏汙蔑,京中立刻就掀起了新一重議論,這便是因為他有了反應,所以讓那些人興奮。可他若也不再京中,新的動靜就再也不會有了,舊的那些閒話說來說去總有說膩的一天,慢慢也就沒人提了。”
“這道理倒對。”皇帝一喟,“可若現下讓朕在外找個官位給他,還真不好辦。科舉是三年一度,先前為著國喪耽擱了,原是去年該辦,可一起戰事也沒能顧上,這一拖,大抵就要明年再說了,朕總不能直接給他個官職。”
徐思婉早料到他會這樣說,卻做得一派天真,眨著眼道:“他現在半分官位也無麼?那先前是如何上的疏?”
皇帝一哂:“他家中有爵位,勳爵人家,遇了事總是能上疏的。”
“原是如此。”她秀眉輕輕鎖起,似乎一時沒了主意,思索半晌,明眸遂又一亮,“若不科舉,也還有從武那條路呢。臣妾聽聞許多世家子弟都會投軍報國,如今正是兩國交戰的時候,宣國公府也該出一出力。”
他聽得啞然:“為著這點事,你要送他上沙場?”
“這如何是小事?”她神情凝重,“事關陛下英名,就是頭一等的大事。更何況,宣國公府本也是武將出身,戰場拚殺保了我朝太平,才換得了這份榮耀。若如今的子孫後代一邊眼見戰事四起還要縮在京中享福,一邊還置陛下的清譽於不顧,隻怕連宣國公府的先人都要氣死。”
“你這張嘴就是會說。”他調笑一句,不置可否,顯是沒將這樣的說辭當回事。
徐思婉隻作未覺,自顧自說下去:“陛下也不必擔心宣國公府因此對陛下存什麼芥蒂,臣妾都想好了。”
他正要拿起書繼續看,聽得一奇:“你想好什麼了?”
她雙手扶住他的雙肩,懇切道:“陛下讓臣妾見衛川一麵,可好?隻臣妾獨自見他,但總歸在宮裡,也不必怕出什麼事。臣妾會將利弊都與他說清楚,也讓他知道這是臣妾的意思,而後便讓他出征。如此一來,既能讓外麵的流言煙消雲散,又不會讓宣國公府存怨,方是一舉兩得、四兩拔千斤!”
“胡鬨。”他嗤笑,“朕可沒答應讓他走,你四兩拔什麼千斤?”
“嘁。”她低低地一聲不滿,扁了扁嘴,不再多言。
他不答應,這不打緊。因為隻消他不答應,外麵的流言就會繼續下去,說書的會編出五花八門的故事,她隻需暗中稍加指點即可。
流言久久不息,他總會動搖的。因為她提出的法子再簡單不過,他順著她的話亦可想到,在衛川離京後他還可以給宣國公府施恩,就算宣國公府真有怨氣,想安撫住也不難。
況且,雖說沙場上刀劍無情,但以衛川這樣的身份投軍,戰死可比普通兵士要難的多了。他去了軍中,身邊自會有一班人馬護他周全。隻消他不死,這就是個建功立業的好機會,宣國公府未見得會有多少怨言。
徐思婉於是播下了這顆種子就安然等待。又小半個月過去,霜華宮正殿修葺完成,仍用了先前他親自賜下的名字,稱拈玫殿。至於拈玫閣雖然也要重建,但因換了主人,便不再用這名字了,改回了從前的賢肅閣。
徐思婉在搬回拈玫殿的前一晚,與他一並躺在紫宸殿寬大的床榻上,柔聲輕言:“臣妾聽聞太後娘娘近來又不大好,待遷宮的事忙完,臣妾就再去服侍太後娘娘吧。”
他“嗯”了一聲,應得心不在焉。
沉默了半晌,她忽而聽到他說:“你上次提的那個主意……”
她一怔,好似並未明白他所指何事:“什麼主意?”
“關於衛川的。”他頓了頓,“朕近來深想,覺得按你的意思辦也無妨。隻是倒也不必讓你去見他,朕與他說清便是。”
徐思婉略作沉吟:“陛下自可與他說清,可臣妾還是見他一麵為好。”
皇帝:“怎麼說?”
“打蛇打七寸。”她抱著他的胳膊,柔聲輕語,“要安撫臣子的心,臣妾知道陛下自有辦法。但衛川這個人倔得很,所以當初才能做出阻攔臣妾車駕的事。如今的安排若隻由陛下與他說,就算說得再明白,恐怕也要留下猜忌。而臣妾和他……”她一喟,“臣妾對他雖無情,他對臣妾卻有意。這事若由臣妾去講,臣妾就告訴他這都是臣妾的主意,因為臣妾身為女子不得不在乎清譽。他若顧念舊日情分,自然不會生恨;而若生恨,也無非自此對臣妾斷了念想,不會怪到陛下頭上,方能維護君臣和睦。”
他忖度著點頭:“也好。”
“隻求陛下給臣妾安排個方便說話、又不會引起誤會的地方。”她續言又說,“最好是那種……旁人都聽不見臣妾與他在說什麼的地方,以免節外生枝;可又得能看見臣妾與他隻是規規矩矩地說話,沒失了妃嬪本分。”
他聽到“妃嬪本分”四個字,翻了個身,笑著將她攬住:“阿婉心細,事事都想得周到。”
她被誇得臉紅,抬眸望一望他:“陛下莫誇。若真有這樣的地方,待臣妾辦成了事,再誇不遲。若是沒有,就當臣妾根本沒提過這主意,不然反會讓流言鬨得更難聽,便得不償失了。”
“這不難。”他旋即道,“讓宮人劃船去太液池上便是。等到了湖中,再讓宮人撐小船離開,不怕被聽去什麼話嚼舌根。”
徐思婉恍然:“還是陛下聰慧。臣妾自那日出完主意,思來想去也想不到合適的地方,一度以為隻得硬扛這流言了。”
他將她攬得更緊了些,手撫弄在她腰際,緩緩問她:“朕明日就著人安排下去,三日後傳衛川入宮,如何?”
“好。”她點頭,他又言:“你們既然是舊識,有些虛禮朕倒也不甚在意。朕會在船上備一桌酒席,就當為他餞行。”
徐思婉怔了一怔,坦然道:“臣妾倒不料陛下會這樣大度?”
“大度?”他忽而笑音一冷,一壁俯首吻她,一壁輕言,“若非流言惱人,朕又不得不顧著宣國公府,必沒有這樣的大度。此番,朕算是給足了宣國公府麵子,若他還敢對你有所圖謀,朕一定殺了他。”
他說得慢條斯理,她聽得出,他是認真的。但在他的注視下,她沒顯出一分一毫的慌亂,反而勾唇笑道;“陛下是仁君,他們該明白陛下的苦心。”
她口吻妖嬈,姿態嫵媚。他凝視著她,雙目漸漸迷離。
她嬌笑一聲,環住他的脖頸,拉過衾被將兩人完全覆住。衾被遮擋住大半光線,氣氛愈加曖昧,她忽而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妖妃,越來越能輕車熟路地牽著帝王的鼻子走了。
這於她而言,自然重要,什麼想當賢妃隻是說著好聽的。若她真當個賢妃一心輔佐他當個盛世明君,還報什麼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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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衛川如約入宮。他先去紫宸殿覲見,徐思婉就先到了太液池邊,無所事事地等待。
皇帝命人備的船極大,上下各兩層,兩側皆有五扇半人高的窗戶。若將窗戶儘數打開,船中景象就可一覽無餘。
是以這窗戶自是早已儘數打開了,徐思婉先步入船中瞧了瞧,一眼瞧見船尾處還綁了條小舟,想是為方便撐船的宮人離開的。
折回岸邊又等了約莫兩刻,衛川終於來了。她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他垂眸一揖:“貴嬪娘娘。”
她頷首:“小公爺彆來無恙。”
他不多話,麵容看起來有些沉鬱,默然一瞬,伸手向船中一引:“娘娘請。”
徐思婉頷一頷首,先一步步入船中。船中的酒席早一刻已然備好,二人各自在桌邊落座,船就緩緩駛起來。
好半晌裡,二人都沒有說話。衛川自顧自飲了兩盅酒,徐思婉隻安安靜靜地垂眸坐著。
直至船行至離岸數丈遠的湖中,幾名撐船的宦官按旨乘小舟離開,衛川又飲了一盅,才道:“我要出征了。”
徐思婉薄唇微抿:“川哥哥自幼熟讀兵法謀略,想來會有建樹。”
他啞笑一聲,搖搖頭,看也不看案頭菜肴一眼就執起筷子,胡亂夾了一口丟進口中:“若我運氣不好,這就是你我這輩子最後一次相見了。想不到還有美景與酒席,一時竟也覺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