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之中,女子自然以溫柔善良為佳,“淩遲之刑”四個字被她這樣明晃晃地說出來,令整個殿裡的氛圍都一僵。
皇帝亦帶著意外看了她一眼,徐思婉隻作未覺,目光倏然再度瞟向那雙夫妻,不出所料在他們眼中看見了失措。
她心下便愈發有了把我,微微含笑,啟唇又言:“怎麼,這便慌了?須知本宮身為天子宮嬪,不是能讓你們隨便潑臟水的,也不是能為了你們這些無稽之談隨意傷了發膚的,你們膽敢說出這樣的話就要想清後果。隻消讓本宮白白挨上一針,本宮必要將你們千刀萬剮。”
“我們……”那男人噎了噎,臉色發白。
瑩婕妤見狀又一聲嬌笑:“不敢?看來這事的虛實你們心裡有數的很呢。得了,既然這滴血驗親你們不敢做,那就押去宮正司吧,審一審究竟是受何人支使,讓姐妹們都看看熱鬨。”
“都不要爭了。”皇後忽而開口。
她的口吻帶著幾分久病的虛弱,顯得格外無奈:“歸根結底是要將事情查清楚。倩貴嬪莫要動怒,也不必傷了自己。”
言至此處她頓了頓,似是認真斟酌了片刻,才續言說:“此事不同尋常,又鬨得陣仗頗大,想來不必滴血認親也有法子查明。”說著又向皇帝頷首,“不如便由臣妾差人去山東問上一問,另外再查一查徐家。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倩婉儀是否為徐夫人所生,想來不難打聽。”
徐思婉心弦驟沉,腦中一聲嗡鳴。
她覺出皇後似乎篤定了她的出身彆有隱情,卻不知這份篤定從何而來,更摸不清皇後究竟清不清楚她是秦家之後。
可她一時也顧不得細想這些了,皇後慢條斯理道出的話令她後脊沁出一層寒涼,一時卻也隻得強撐著,麵上報以舒氣地一笑:“還是皇後娘娘這法子公道。若是這樣查,臣妾倒無異議。徐家在京中也是有名望的人家,臣妾倒要看看有什麼理由讓爹娘去與她們搶奪一個將死之人。”
話說到這一步,已然是鬥心了。
皇後越是顯得篤定,她就越不能顯出分毫的心虛,隻得以坦然麵對。
瑩婕妤又恰到好處地開了口:“倩妹妹倒坦蕩,臣妾卻隻怕這後宮不是說理的地方,隻消有人蓄意為之,白的也能變成黑的。皇後娘娘可得盯緊了手下辦差的宮人,彆讓人鑽了空子,到時平白毀了倩妹妹一個不說,還要拖累徐大人滿門忠良。”
皇後抿笑:“婕妤放心,本宮……”
“不必查了。”皇帝斷聲,眾人屏息望去,他的眉分明皺得更深了些,一聲輕笑卻清朗如常,“無稽之談,有什麼可查的。皇後若將此事當回事,來日不論朕寵誰,都可以有人來告黑狀,皇後難不成個個都要查上一遍?”
他說得輕描淡寫,言至末處甚至帶了笑音,好似隻是一句調侃,但眼角滲著一抹遮不住的冷冽。
徐思婉一瞬的訝然,轉而便是幸災樂禍。他看懂了,她早就知道,他既在朝堂上那麼明白,不可能看不懂後宮的伎倆,凡事都隻取決於他究竟是想清楚還是想糊塗。
現下,他發覺皇後對她的敵意了。
皇後似也有幾分意外,端莊的麵容僵了一僵,強笑:“陛下說的是"
“這兩個。”他的目光落在那雙夫妻麵上,“誣陷朝廷命官,杖斃。”
殿中一片死寂。
徐思婉無聲地望過去,他神色淡泊,好像方才說出的話不是要取兩條人命,而是吩咐禦膳房去煮兩碗麵一般。
短暫的死寂之後,沒有聽到預料中的告饒聲。
這雙夫妻顯是沒見過什麼世麵,一下子驚得回不過神來,一旁候命的宦官卻不多耽擱,當即上前將人往外拖。於是這死寂隻被倒吸冷氣的聲音打破,一陣過後,就重歸寂然。
皇帝的神情自始至終未動一下,見人被拖出去,便站起身,怡然自得地踱向殿外:“紫宸殿還有事,朕先回了。”
滿座嬪妃這才如夢初醒般回身,慌忙施禮恭送,徐思婉正也要福身,他回眸一喚:“阿婉。”
她會意,忙舉步跟上。邁出殿門,終於看到那雙被拖出去的夫婦回過神來,一個兩個都死死扒住院門。
見他們出來,二人歇斯底裡地喊道:“陛下饒命!”
隻一瞬的工夫,他們就被強行拖走了。徐思婉隨皇帝步出殿門,視線不經意地一掃,看到門框處血色的指痕。
齊軒沒有看,他負手沉沉地走了一段,將徐思婉攬住:“皇後因何對你生了敵意?”
“臣妾不知。”徐思婉輕聲,沉默了一會兒,複又輕語,“或許妻妾之間,本就不可能和睦吧。”
從前的種種算計已被他知曉,她這回便沒有再說什麼充大度的話。隻是將他胳膊抱住,做出尋求保護的姿態:“陛下相信臣妾就好。適才那雙夫妻所言實在匪夷所思,於情於理都說不通,爹爹沒道理做那樣的事情。”
“朕知道。”他笑了笑,這笑音讓徐思婉安了幾分心。
她並不指望他能多麼護著她,但帝王的信任與偏袒總是有用的。他如今的決斷能幫上她許多忙,譬如讓六宮不敢妄加議論,再譬如,讓皇後不敢輕舉妄動。
回到拈玫閣,徐思婉屏退宮人,立在窗前靜靜想事,從午後一直想到傍晚。其間思嫣聽說了消息,顧不上自己在安胎,匆忙趕來詢問經過,可徐思婉心裡也亂,實在顧不上見她,就命人好好送了她回去。
臨近戌時,早先被差出去的唐榆趕回宮中。冬日裡天黑得早,雖是戌時,但天色已漆黑一片,殿外的籠燈一盞盞亮起,徐思婉立在窗前,目光透過輕薄半透的窗紙看到他的身影踏過那一簇簇光暈走向殿門,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沒等太久,側後不遠處珠簾碰響。徐思婉抿一抿唇,側首:“如何?”
唐榆並未急於答話,遞了個視線,將候在外殿的宮人也摒出去,又闔上了門,才向她走去:“徐伯父說,有這回事。”
徐思婉眉心倏皺:“什麼?”
“彆慌。”唐榆唇角扯起一縷笑,徑自行至茶榻處落座,“徐伯父還說,雖有這回事,但今日之事也必是誣告。”
“怎麼講?”徐思婉打量著他,亦坐去茶榻上,隔著一方榻桌,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唐榆下意識地也看了她一眼,隻這般一掃,他便意外注意到她朱唇乾涸。他怔了一瞬,旋即猜到她該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攪擾,心神不寧之下,大半天都沒顧上喝一口水。
他於是默不作聲地起身,去放置茶器的矮櫃前沏茶,邊沏邊道:“伯父說,他們當時是在山東買下過一個女孩。那戶人家本就不喜歡女兒,所以才將病拖到了不治的地步。他和伯母經過那裡,願意付五十兩銀子買下,那戶人家千恩萬謝,當即就讓他們將孩子帶走,生怕他們搶了孩子,所以絕非他們硬搶。”
徐思婉暗自鬆了口氣,心底迷霧卻更深一重,後脊不自覺地繃得更緊,問他:“後來那孩子呢?”
唐榆笑了聲,手中的兩盞茶已沏好,他懶得去尋托盤,便直接執著盞底的托碟,一手一盞端回茶榻前。
他將茶放到她手邊一盞,徑自坐回去,也抿了口茶:“伯父伯母用千年山參的參須為那孩子吊了一路的氣,但入京沒兩日,那孩子還是死了。所以你放心……”他頓了頓,“那孩子不是你。”
徐思婉嗯了一聲。
她自然知道那孩子不是她。隻是即便如此,此事的疑點也仍有許多。
她凝神想了想:“你有沒有問問爹爹,他買下這樣一個將死之人究竟為何?是為發善心?還是有什麼彆的緣故?”
“伯父不肯說。”唐榆目光微凝,回思了一息,又道,“伯父隻說,此事不能與陛下明言,得遮掩著,不然隻怕越描越黑,聽著的確像是另有緣故,我卻也不好細問了。”
語畢他看向她,眼中隱隱含著幾許不安:“思婉,此事很古怪。”
“的確很古怪。”徐思婉搖搖頭,“今日去見皇後時你不在,不然你會見到更怪的事情。”
唐榆一奇:“什麼?”
徐思婉道:“那雙夫妻或許隻是為金錢所惑,心下又覺得或許有那麼兩分可能我就是他們的女兒,被人一慫恿就入了京。但皇後……先是默許滴血認親,後又提出要差人去那夫婦村中與我家徹查,就好似她認定我家中必有不乾淨之處,全然不怕打了自己的臉一般。”
唐榆輕輕吸了口涼氣,眉宇輕鎖:“這不應該。我再三問過徐伯父,問他此事有多少人知情。他說除卻當地的一些人,徐家便隻有幾個親信知道始末。徐家與皇後的娘家又沒什麼走動,沒道理平白傳到她耳朵裡。”
“正是如此。”徐思婉頷首。
唐榆追問:“陛下是何態度?”
“事情太匪夷所思,陛下倒是不信。”徐思婉頓了頓,“皇後請旨徹查他沒有準允,更直接杖斃了那雙夫婦。但……我怕皇後心中篤信家中不乾淨,待得陛下的怒火過去一些還是會查。”
“這倒不必怕。”唐榆搖頭,“就算這孩子是真的,但並不是你。不論她是去當地查問還是去查徐家,總會查明白的。徐伯父官拜侍郎,想栽贓他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你不如就坦坦蕩蕩地讓她去查好了。”
不,她怕。
徐思婉緊緊抿唇,不知該如何同他解釋。
在那孩子的問題上,家裡自然是不怕查的,可家中藏著更要命的死罪。她的身世一旦被翻出來,足以讓整個徐家覆滅。
“你容我想一想。”她輕聲道。唐榆點點頭,不再多言。見她沉吟不語,他就安安靜靜地退出了寢殿,折去小廚房,讓他們為她煮了碗餛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