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數算,乾昭一朝進過冷宮的嬪妃並不大多,得以安安穩穩在裡麵過日子的更少。現下,算上徐思婉出冷宮前見過的那三位倒有了四人,徐思婉便差小哲子也回宮了一趟,一方麵是送些銀錢給從前有過走動的郭氏與齊氏,另一方麵,是明裡暗裡地知會冷宮那邊一聲,讓他們好生“照顧”剛被廢了位分的芳昭容。
小哲子一路快馬加鞭,速去速回,原是往返各需兩天一夜的時間,他來去卻總共才花了兩天兩夜。
回到披香殿,他告訴徐思婉:“先前的冷宮杜氏上個月瘋了,幾天前剛剛殞命,草席一裹拉了出去。冷宮那邊讓娘娘放心,說宋氏自會被照料得很好。”
宋氏,便是現下對芳昭容的稱呼了。
徐思婉點點頭,想起杜氏入冷宮後最初的落魄也與自己大有關係,就又從那簽筒裡抽了一支金簽,交給花晨:“隨便打個釵飾,不必太大,也不必太過繁瑣。”
杜氏身份低微,不配在她的發髻上占據太多的地方。
又兩日後便是重陽,重陽當日的宮宴因太後的百日熱孝未過便免去了。重陽次日的早朝上,群臣似乎突然聽說了宋氏被廢一事,不約而同地上疏,怒斥徐思婉妖妃禍國。
這些議論先被張慶聽了去,張慶入殿稟話時,徐思婉正和瑩妃瞎聊些有的沒的。瑩妃素來愛看熱鬨,幾年來攢下的趣事不少,私下裡拉著徐思婉說得滔滔不絕,連宮裡哪個小美人彆出心裁地去博聖寵卻碰了釘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徐思婉聽得好笑,心裡覺得這樣愛看熱鬨的瑩妃比趣事本身更好笑。忽見餘光中身影一晃,她舉目看去,就見張慶進了殿,臉色發著白,躬身問安時分明躲閃著她的視線:“瑩妃娘娘安,娘娘……”
“怎麼了?”徐思婉笑顏不改,“有話就說,正要瑩姐姐在,有什麼樂子讓她一起聽聽。”
張慶聞言麵色更僵了三分,死死低著頭,一股腦地將群臣上疏的事說了。
他剛說完,瑩妃就啐了口:“這群老匹夫,最會顛倒黑白。宋氏將朱砂下到了皇子公主的碗裡,陛下自然不容,他們倒好,反怪倩妹妹妖妃禍國了?”
張慶忙道了聲:“娘娘息怒。”
徐思婉則問:“隻罵我禍國?沒說彆的?”
張慶又道:“還說……還說娘娘德行有虧,不宜撫養皇嗣,求陛下給皇次子另尋個才德兼備的養母。”
“怪不得。”徐思婉一聲嗤笑,瑩妃一時不明,打量著她:“怎麼個意思?”
徐思婉搖搖頭,暫未答她的話,直讓張慶去喊唐榆。待唐榆進了屋,她道:“你們兩個一起去打聽打聽,皇後和皇長子近來可與什麼朝臣走動過沒有。尤其是皇長子,皇後這般病著,許多事他不得不自己上心。”
“你覺得是皇長子?”瑩妃啞了啞,思索道,“皇長子如今也才十七,還沒及弱冠呢。”
徐思婉笑吟吟地一瞟她:“姐姐十七歲的時候,可已是宮中寵妃了。”
瑩妃一陣恍然,歎道:“也是!”接著又說,“那若真是皇長子,你怎麼辦?他既嫡又長,眼看著就要立為儲君,論陛下的喜惡,他更比你的皇次子強上不知多少。你可要想清楚一些,彆坑了自己。”
“姐姐想得太複雜了。”徐思婉搖頭,卻賣了個關子,沒與瑩妃多說打算。
接下來的幾日裡,她任由朝中議論如沸,自己安然待在後宮,隻做全然不知此事。
九月十五,皇後的身子好轉了幾分,六宮嬪妃便如常前去問安。這也是蓮貴嬪與芳昭容落敗後的第一次後宮齊聚,眾人皆知那二位是皇後的人,皇後的損兵折戟讓這場問安的氛圍變得分外微妙。
除了幾個素日交好的妃嬪外,每個人看向徐思婉的神情都變得很小心。皇後隻作不覺眾人的情緒,風輕雲淡地抿著茶,口吻平靜地告誡道:“大家本都是自家姐妹,本宮素來不喜歡說什麼重話。可如今後宮裡人多了,是非也多,本宮不得不提點你們幾句——身為嬪妃,儘心侍奉陛下才是本分,切莫仗著有幾分聖寵就在後宮裡興風作浪。若你們偏不肯消停,為著爭寵連皇嗣的安穩成長也不顧,就休怪本宮不顧姐妹情分、搬出宮規來治你們了。”
這話是說給誰聽的,眾人都很清楚。披香殿中一事不僅令芳昭容被廢,更讓四皇子一夜之間失了生母,說徐思婉“為著爭寵連皇嗣的安穩成長也不顧”絲毫不冤。
是以滿殿中死寂了一瞬,眾人無不迅速地掃了徐思婉一眼,繼而紛紛離席下拜:“諾,臣妾謹記皇後娘娘教誨。”
——這般同表心意的時候,本不當有例外。徐思婉卻偏偏沒動,四平八穩地坐在那裡,目光無所事事地打量著護甲上繁瑣的鑲嵌,就像一時間走了神。
皇後大病未愈的蒼白麵容頓時泛起怒色,她便未急著讓眾人免禮,目光淩淩地睇向徐思婉,卻還是克製著怒氣:“怎麼,倩妃可是有什麼旁的想法?”
“想法?”徐思婉狀似一怔,繼而銜笑搖頭,“並無。臣妾多謝皇後娘娘為臣妾撐腰,替臣妾提點一眾姐妹。”
六宮妃嬪都倒吸了口涼氣,連一貫愛看熱鬨的瑩妃臉色都發了白,側首望向她,一再地使眼色。
徐思婉卻不慌,漫不經心地與皇後對視著,好聽的聲音悠哉哉的:“臣妾也覺得,宋庶人行事實在是太沒有分寸了,為著爭寵,竟連加害臣妾膝下皇子公主的事都做得出,無怪陛下生氣。這樣的事,臣妾與陛下都不願見到第二次,隻是臣妾與宮中的許多姐妹都還不熟悉,有些話便也說不得,娘娘肯替臣妾提點,臣妾感激不儘。”
她三言兩語,就將皇後的話掉了個兒,好像皇後那番話真是不快於宋氏所為一樣。
便見瑩妃麵上的緊張淡去,強自摒著笑,轉而看向皇後。
皇後麵色緊繃,沉了沉,冷聲道:“倩妃不必這樣客氣。都是本宮的孩子,本宮也不願再見到這樣的事情。”
“是。”徐思婉垂眸,接著終於慢悠悠地也離了席,福身道,“但臣妾還有個不情之請,求娘娘準允。”
皇後生硬道:“你說。”
徐思婉輕輕一歎:“臣妾昨日聽聞,宋庶人在冷宮暴病而亡了。這若依著規矩,廢為庶人的妃嬪沒有名分,多是草席一裹拉出去埋了便是。但臣妾念她到底是四皇子的生母,想跟皇後娘娘求個恩典,追封她個采女的位份,讓她下葬得體麵些。”
“什麼……”不待她說完,皇後已禁不住地驚問出來。等她話畢,皇後忍無可忍地拍案,“倩妃!你……竟這樣趕儘殺絕!”
“皇後娘娘何出此言?”徐思婉訝然抬頭,“宋庶人謀害臣妾的孩子在先,陛下秉公處事才令她入了冷宮,臣妾才是受害的那一方。至於她入冷宮後暴病而亡,想來是……冷宮裡缺衣少食,近來又正逢天氣漸冷,且宋庶人突然被廢不免積鬱成疾,就此撒手人寰也是情理中事。臣妾如今是顧念著四皇子為她求一份死後的哀榮,皇後娘娘怎麼倒責怪起臣妾來了?”
她的話狀似溫婉,語氣卻並不客氣。滿座嬪妃裡,除卻前些日子與她一同去向皇後問安的瑩妃,都不曾聽過哪個妃嬪敢如此與皇後說話,一時都驚了呼吸凝滯。
“倩妃。”皇後口吻驟沉,目光凝於徐思婉麵上,無可克製地切齒,“幾載不見,你是愈發不將本宮放在眼裡了。”
“幾載不見,臣妾實在不知緣何與皇後娘娘生了這樣的嫌隙。”徐思婉邊說邊自顧起了身,猶低著頭,慢條斯理道,“但娘娘貴為中宮皇後,臣妾隻是妃妾。不論宮中還是民間,臣妾惹得娘娘這樣生氣都不應當。既是如此,臣妾願自請跪在鳳凰殿外思過,直至娘娘消氣。”
每個人都聽得出,她說這話時是含著笑的,言辭狀似誠懇,卻帶著一股近乎囂張的幸災樂禍。
她自然囂張。
她這話於皇後而言,何止是不敬,簡直可稱一聲“玩.弄”。皇後若任由她去跪,皇帝自然不肯;可話趕話的已說到這個地步,皇後若反倒出言攔她,就在六宮妃嬪麵前失了威儀。
幾息之間,殿中大有劍拔弩張之勢。皇後與倩妃冷然對視,一邊是寒光令人生畏,另一邊不急不惱的笑意更莫名讓人膽寒。
短暫的死寂之後,聽琴先上前了一步,強笑著打圓場:“倩妃娘娘,您消消氣,皇後娘娘並無……”
“倩妃既有此意,那便去吧,給六宮做個表率。”皇後打斷聽琴的話,每一個字裡都透著嶙峋的恨意。
“諾。”徐思婉羽睫低覆,笑意更深了一重。
她就知道皇後會這麼選,皇後也必須這麼選。
因為皇後到底是身子不好了,後宮裡人這麼多,對後位有野心的斷不會隻有她一個。眼見國母身子不濟,許多人都會躍躍欲試。
這樣的時候,皇後無論如何也不能在六宮嬪妃麵前失了威儀。哪怕知道她真去跪了就會天威震怒,皇後不得不讓她去。
可皇後必然會後悔的。
她幾日來按兵不動,皇後大抵不知她已摸清了皇長子與何人走動過。現如今,朝中已鬨了幾日,皇帝煩不勝煩,那些個不為人知的細由便也可以飄進皇帝耳朵裡去了。
所以今日這一出若出在往常,皇帝惱火一通便也了了,多半還要保全皇後的體麵,不讓六宮知道他的心思。
可現下,這就叫火上澆油。
徐思婉於是心如止水地走出殿門,在簷下正中央的位置,風輕雲淡地跪了下去。
幾是膝頭剛觸及地麵的瞬間,殿裡就匆匆地出來一名女官,她抬眸一瞧是弈棋。
弈棋麵色發僵,強撐起的笑意十分難看,雙手捧著個極為厚實的蒲團,小心道:“娘娘墊著些,彆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