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詔獄(1 / 2)

謀奪鳳印 荔簫 11395 字 8個月前

說話間已有宮人搬來桌椅與文房四寶,唐榆垂眸落座,不再理會任何人,提筆蘸墨。

徐思婉一步步地走近他,沒走一步,都覺得氣力更虛了一重。離他還有半步遠時,她幾欲脫力地跌倒,花晨險些扶不住,索性他所坐的椅後有靠背,她及時伸手搭住,才勉強站穩。

她的視線從他肩頭落下去,依稀看出他正寫下字是她的筆跡。這樣的筆跡,他曾拿來逗她、戲弄她,她從不在意。卻從未想過,這字有朝一日會要了他的命。

皇帝隻心平氣和地坐著,等著唐榆寫字,好像看不到她的臉色煞白。

徐思婉腦中嗡鳴不止,入宮八載,她第一次生出一股不管不顧地衝動。她盯著皇帝,心跳愈發地快,一時想跟他說,那書信裡沒有什麼和衛川的舊情,隻是她和唐榆在暗通款曲;一時又幻想自己手裡有一把刀,那她這便可上前取了他的性命,然後,大不了就是與唐榆一起死於極刑。

她想,如果一個人去走奈何橋,一定很孤單吧。

他在人世間已經孤單了這麼多年,她怎麼能讓他自己去走那條路呢?

可她偏生什麼都做不了。

秦家滿門的亡魂在天上看著,容不得她這樣的私心,讓她沒辦法在這樣的時候不管不顧地豁出去,陪一個肯為她舍命的人共赴黃泉。

隻這片刻工夫,唐榆便已寫完了第一頁。他用她的字跡隨意默下了一篇詩文,放到一旁,又換了頁紙,改寫衛川的字。

待他將這一頁也寫罷,刑部的人也乾回來了。唐榆離席起身,退到旁邊,不置一詞,溫和平靜的模樣就像等先生來評判作業的學生。

刑部三人上前,為首的刑部尚書拿起那兩頁紙隻掃了一眼便露出訝色,徐思婉觸及他的神情,猛地回神幾分,薄唇緊緊一抿:“盧大人,唐榆對本宮忠心耿耿,本宮不信他會做這樣的事。是與不是,大人可要看仔細了。”

這樣意有所指的話實不該在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尤其還是當著皇帝的麵。

唐榆沉聲:“娘娘。”

皇帝亦睇她一眼:“坐。”

徐思婉撐著一口氣不欲理會,不經意間再與唐榆視線相觸時,卻被他眼底深深的擔憂一激。

她不由定睛細看,可他及時避開了她的目光,她低眉靜了靜,終於走到側旁的位子上,沉默落座。

死一般的寂靜再度在殿中蔓延開來,刑部三人拿著那數張紙頁再三比對,額上直因重壓而沁出冷汗。上前稟話之時,每個人都梗著脖頸,無一人敢看徐思婉:“陛下……”

皇帝抬了抬眼簾。

刑部尚書道:“這位公公所書的兩種字跡,確與適才的信件……是一致的。”

“不可能!”皇後拍案而起,一時連病中的虛弱都蕩然無存。她滿目的怒色,視線在徐思婉與唐榆間一劃,已顧不得什麼儀態,指著徐思婉怒然質問,“是你……你早有防備,所以讓他練的,是不是!”

“嗤。”唐榆輕笑出聲,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搖搖頭,從桌上挑出一張紙頁,幾步上前,向皇後一遞,“下奴適才不知該寫些什麼,隻得隨便默一篇文章。這篇《鄭伯克段於鄢》,娘娘若沒讀過,不妨讀上一讀。”

《鄭伯克段於鄢》裡有一名句,乃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唐榆言畢鬆手,任由那頁紙飄落在皇後麵前,視線一轉看向皇帝,頷了頷首,但並無太多恭敬之態:“車裂之刑,下奴願受。”

“不行……”徐思婉聲音沙啞,皇後不待她多言,急急在皇帝身前跪倒:“陛下!倩貴妃一貫謹慎,與逆臣藕斷絲連卻讓宮人備下後手也不足為奇,唐榆所書的字跡,並不足證貴妃的清白!依臣妾看,還是該將人押去宮正司例行審過,若他重刑之下仍不改口,倒還有幾分可信。”

“皇後娘娘這是想用屈打成招來扳倒貴妃娘娘?”唐榆口吻輕飄,似笑非笑的神色間透出嘲弄。

徐思婉心緒一片混亂,連聽進耳中的話語都變得不真切,好像是從天邊傳來,離得很遠。她於是遲鈍地緩了許久才辨明他們在說什麼,用儘力氣撐著扶手離席,幾乎是下一瞬就跌跪了下去:“陛下。”

她終是從萬千思緒裡理出了一個可用的說辭:“此事若說是唐榆所為,臣妾橫豎是不信的。但臣妾與逆臣之間並無私情,陛下隻管去查便是,臣妾不怕,隻求陛下不要殃及無辜。”

唐榆回過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種不合時宜的喜悅在他心頭泛開,讓他覺得什麼都不必怕了。

因為他發現,她竟然是真的在乎她的死活的。

適才在步入長秋宮的一閃念間,他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會不會隻是走了她謀劃好的路。因為她那麼聰明、那麼會拿捏人心,實在不該想不到這樣的脫身辦法。

隻不過他不在意。這個局他必須要幫她破,哪怕她本就在算計他,他也願意為了她去死。

可現下,伴著她的一度又一度爭辯,他心底的迷霧漸漸散了。他發現她真的想保住他,哪怕讓皇帝去查她和衛川。

他心底泛起一重奇妙的感觸,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什麼也顧不上,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突然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雖然實在說不上過得好,但卻是值得的。

徐思婉又道:“若陛下實在對臣妾生疑,臣妾願去冷宮度過餘生。但這樣子虛烏有的罪名……不該牽連旁人。”

安寂之中,皇帝靠向寬大的椅背,閉目沉吟不語。

滿座嬪妃都看得出他在遲疑、在搖擺不定,在揣摩皇後和貴妃的話,在掂量整件事的輕重。

最終,還是對清譽的在意占了上風。

他睜開眼,眼中的狠厲令人生畏:“命詔獄嚴審唐榆。一應口供,皆須當晚便送來給朕過目。”

徐思婉麵上血色儘褪:“陛下!”

他仿若未聞,隻睇著皇後:“這件事,朕希望皇後不要插手了。貴妃清白與否,不當是皇後可以動搖的。”

末幾個字,幾乎切了齒,對皇後的厭惡可見一斑。

若在往日,這般態度必令徐思婉慶幸,此時她卻顧不上,眼看禦前宮人上前去押唐榆,她一顆心慌亂到極處,朱唇翕動不止:“唐榆……”

唐榆平靜如舊,沒有理會那兩名宮人,上前兩步,端端正正地向她一揖:“娘娘保重,下奴……”他扯起一抹她最熟悉的笑,“先告退了。”

語畢他信步離開,姿態從容體麵,分毫不需人費力去押。那兩名宦官甚至極趕了兩步才跟上他,遠遠看去,就好像他們隻是他身邊的隨侍。

他走出殿門,陽光灑在他的身上,他那襲鮮紅的袍服突然變得刺眼。徐思婉原是盯著他,不知怎的眼前一黑,身子沉沉墜下去,隻聽花晨疾呼了聲“娘娘!”,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醒來時,天光已黑。寢殿的一角燃著燈,光火幽幽的,就像很多個唐榆值夜的尋常夜晚,會留下一盞燈以便讀書。

徐思婉腦中一片混沌,渾渾噩噩地想要撐起身,口中含糊喚道:“唐榆……”

“娘娘?”花晨聞聲疾步上前,揭開床幔,邊扶她坐起邊道,“太醫說娘娘是急火攻心,娘娘這幾日可不能再動氣了。”

隻這一句話,徐思婉的思緒驟然清明,想起了白日裡的事,急問:“唐榆怎麼樣了?”

花晨眼眶一紅:“已被送去詔獄了。詔獄那樣的地方,一旦進去……”

“你去看看他。”徐思婉攥住她的手,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對她說,“你去看看他,告訴他彆犯傻,我會救他。再……再拿些金錠過去,交給詔獄的人……”

“娘娘……”花晨眼露憂色,打量著她的神情,小心道,“詔獄乃天子親掌,娘娘想給那裡頭的官員送錢,隻怕……”

徐思婉抿了抿唇:“你便告訴他們,辦差歸辦差,彆太磋磨人。他們若肯讓他吃住舒服一些……不論結果如何,我會記他們的恩情的。”

這話由她口中說出,很是有用。能被一個寵妃記住恩情,日後或許便多一條飛黃騰達的路。

花晨因而心中有了底,依她所言去取了錢,著人套了馬車,匆匆出宮。

詔獄就在皇城裡,離皇宮並不大遠。花晨出宮時已是深夜,走進詔獄後先按徐思婉的吩咐見了詔獄的官員,又由獄卒領著往牢室走,很是費了些時間。

待走到唐榆的牢室門口時,外麵的第一縷陽光已映照下來。唐榆正仰頭透過牢室牆上狹小的鐵窗望向那一縷光,背對著牢門。

他尚未受刑,隻是那襲象征身份的大紅袍服被剝去了,隻餘一身潔白的中衣褲穿在身上。在清晨的熹微陽光映照下,莫名透出一股仙風道骨的味道。

花晨遲疑了一下才喚他:“唐榆。”

聽到花晨的聲音,唐榆猛然回頭,定睛見徐思婉不在,才鬆了口氣。

他笑了笑,走向牢門這側,睇了眼旁邊的獄卒,隔著鐵柵問她:“娘娘有吩咐?”

同在宮中謀事數年,花晨現下也心如刀割,緊緊咬了下嘴唇,在輕聲道:“娘娘讓我來跟你說一聲,她說……她會想法子救你,讓你彆做傻事。”

“傻事?”唐榆輕嗤一聲,一字一頓地問她,“她是怕我尋短見麼?”

花晨被問得一懵,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徐思婉所說的“傻事”或許並非自儘,而是招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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