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熙眸色驟冷,仍然安靜地聽著他說,沒有出言阻止他。
“我喜歡他喜歡了很多年,一開始是夥伴,後來將他當成了弟弟。他和我同等年齡,但你應該知道,在這個年齡層麵的人總是喜歡保護心上人的,所以我私心把他當成了我要保護的弟弟。”
“但後來,我發現他越長大,也就越成熟。”
“他在我心裡,從弟弟變成了哥哥……又從哥哥變成了……”
他話戛然而止。
留白最能給人以想象的空間。
“總之,在我的大腦還沒有意識到離不開這個人時,我的潛意識已經先我一步確定了這個事實。這大抵便是為什麼我總是拒絕其他人追求的原因。”
“我在感情方麵一直是個很遲鈍的人,在很久以後才發覺原來我是喜歡他的。在那之前,我做過最大膽的事,約莫是一時頭腦發熱,撕毀了彆人遞給他的表白信件。”
“年輕氣盛時,我也做過很多很混賬的事,直到長大後才覺出愧疚,想要彌補曾經我給人帶來的傷害。”
“可傷害又哪裡是能輕易彌補的?”
“有的傷害一輩子也彌補不了,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我下半輩子的生命來補償。”
謝明熙望著他,眼前的青年沐浴在日光下,眼睫也被映成了淺淺的金色,發絲在金光中被模糊成了目眩神迷的光暈。
他說起心上人時的表情是溫柔的,如溫涼的水般,也如靜謐的夜色般。
他說到年輕時的事時,麵上的神情轉變為了愧疚,向來高傲的頭顱也低了下去。
“謝明熙,你沒有喜歡過一個人,你不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滋味是什麼樣的,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
“……”
謝明熙腦中劃過什麼,回神時骨節已然被捏得發白。
“既然這麼喜歡,為什麼會變成喜歡過?”他問得不鹹不淡。
江昭的神色愈發落寞。
“我對他……做過一些傷害了他很深的事,所以他不要我了。”他神態茫然又委屈地望著白地板上灑落的金光,憂鬱的美人同明媚的日光交織,在謝明熙眼中激起了極大的波瀾。
“——他在一片海上‘離開’了我,並且永遠不會回來。”
“我永遠不會再等到他。做錯了事就要接受懲罰,在他走後,我才意識到,原來我是喜歡他的。”
江昭睫毛顫抖著,一滴滾圓的淚水從他眼角滑落,啪嗒一聲落在了地麵上,染上了地麵的塵埃。
他像是終於無法忍受這過分耀眼的日光,顫抖著閉上了眼。
——他走了一步險棋。
他得讓主角攻知道,他悔過了,且下半輩子都將活在愧疚中。
麵對陌生人敞開心扉、懺悔他的罪孽、訴說他的悔意、講述他的濃烈卻幼稚到不知該怎麼去表達的愛意、惹人心疼、讓人同情……
劍走偏鋒固然危險,但若是這一步走好了……
那他便不用再這樣提心吊膽下去。
江昭不會說謊,但他有一腔動聽的歌喉,和撰寫劇本的雙手。
這一出話劇,從始至終隻有一個看不見的觀眾。
這也正是江昭想要的。
“但我不配喜歡他。”
他閉著眼,聲線也一並顫抖起來,“我這樣的人,怎麼配喜歡他?我做了這樣的事,他心裡一定恨死我了,若是我還有一點羞恥之心,便該時時刻刻銘記這一條:我不配喜歡他。”
謝明熙不知何時將腿翹了起來,唇角的弧度若有似無,不再是以往溫柔的笑。
這種時候再笑,那便是不聰明的舉動。
這種時候,隻要做一個合格的傾聽者便好了。
江昭的聲音低了再低,“我這樣的罪人,是不配喜歡他的……”
到了這種地步,他已經不想去管謝明熙有沒有猜到這個人便是他第一次來時說的朋友了。
他的目的一直隻有很少露麵的主角攻。
他說完後,辦公室內沉默了許久,謝明熙才開口,用一種感歎摻雜同情的語氣道:“我從不知道,你對待一個人可以這麼深情。”
江昭睜眼,大夢初醒般的,用一雙朦朧的淚眼朝他看過去。
“我自己都有些分不清這是深情難忘,還是被折磨的心錯把內疚當成了感情。——他若是還在我身邊,不論他想做什麼,我悉數是願意的,他可以對我發泄他的憤恨,我不會有半點怨言。”
他咬住了一點因情緒激動而變得鮮紅的唇,“謝醫生,這些話,我隻和你說過,你彆告訴彆人,若是彆人知道我喜歡他,該要說他真是倒黴了。”
“這屬於你的**,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透露給任何人。”
有的事,隻要他知道便好了。
謝明熙定定地看著他,起身道:“說這麼久,應當口渴了,我去給你倒杯水。”
江昭沒有回應,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遲遲沒有出來。
係統:【……】
江昭這樣的小白兔,居然也有演技爆表、台詞滿分的時候。
言外之意多得它差點沒翻譯過來。
正在它遲疑時,江昭站起身,悄無聲息地走到了屏風前。
屏風後除了是謝明熙的辦公室,還有一個小型的茶水吧台,專門用來待客用的。
江昭此時的大腦處在高速運轉中,直覺也發揮到了極致。
謝明熙在這種時候提出倒水無可厚非,但他始終覺得有些古怪。
透過屏風的花紋,江昭隱約看見了謝明熙背對他站在吧台前,袖子挽起到了手肘,姿態優美地往杯中倒飲品。
他倒了兩杯一模一樣的飲品,正在江昭以為他要端著飲品出來時,便見他拉開了吧台下的抽屜,從裡麵拿出了什麼,撕開、倒在了其中一杯中。
江昭心裡一緊,心知不能再待下去,輕手輕腳回到了沙發上。
謝明熙很快出來,“給。”
他遞到眼前的飲品……分明是剛才加了料的飲品。
江昭心裡已經有了懷疑,再看麵前的人和事物,那股懷疑成了猜忌,又混上了一絲恐懼。
他忽然想起他那次在對方辦公室睡著時,好像也喝了對方遞過來的飲品。
江昭接過飲品,送到嘴邊卻沒喝,隻是很淺地用嘴唇碰了碰杯壁,而後便將杯子握在手中不去碰。
“謝醫生,我忽然覺得……不太舒服,我想回去了。——關於怎麼委婉拒絕我朋友的事,等下次再說吧。”
江昭頗為疲憊地垂眸。
謝明熙沒有阻攔他,而是起身,親自將他送了出去。
他回到辦公室準備工作時,餘光不經意一瞥,發現了遺留在沙發上的一件薄外套。
他撿起外套,一股江昭身上獨有的香氣傳來。
看來那件事對他的打擊不可謂不大,失魂落魄得連衣服也忘記拿了。
他將這件外套搭在了臂彎上,而後目光又落到桌麵上的兩杯飲品上。
半晌,他端起並非他的那杯飲品,薄唇微微抿了抿杯壁。
而後唇角微揚。
日光從窗外透進來,灑在了他身上,謝明熙不是個喜歡太陽的人,他的沙發位置安排得很巧妙,照不了多少太陽光。
他現在卻暴露在了陽光下。
這些金光碰見他時,如魚入水般悄無聲息,如同落在了一麵玻璃上。
地麵上的投影的日光也確實和玻璃一樣。
沒有留下半點影子與痕跡,隻有一件外套懸在空中。
江昭當然沒有回家。
他失魂落魄地出了心理診所,以往他結束心理谘詢會給林玉韻打電話,讓對方來接他的,今天卻一反常態地打了一輛車。
他朝出租車司機報的地名也並非是江家的地名。
——而是墓山。
江昭深諳做戲做全套的道理,他不確定主角攻在不在身邊,不論對方存在與否,他悉數是要把這場獨角戲演完的。
他不是專業的演員,但也知曉,演戲這東西,隻有全身心的、完完全全地投入進去,才能有所收獲。
墓山同他上次來時沒多少差彆,天空仍舊是霧蒙蒙的,這一塊的天氣有所連累,似乎永遠是陰沉的。
他來得匆忙,什麼也沒帶。
所幸江昭有應對之策,先是順著台往上走,到了半山腰,他目之所及的範圍內便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墳包同堅硬冰冷的石碑。
大多數石碑放著祭拜用的鮮花和貢品。
今天不知是什麼日子,墓山上竟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手中悉數提著東西,他兩手空空處在其中顯得突兀極了。
江昭眼裡劃過晦澀,卻還是一鼓作氣爬上了山頂。
越往上走,見到的人和墳墓便越少。
他在寥寥幾數的墓碑中一眼看見了主角攻的。
他在墳墓前站直了,莫大的愧疚幾乎將他的脖頸壓垮,使得他不得不低著頭。
良久,江昭開口,聲音裡染上了哭腔,“我……來得匆忙,忘記給你帶束鮮花了,但我想,上次的花,你應當也是不喜歡的,我送給你的東西,你一向不喜歡。”
江昭心裡既慫又怕,不抬頭完全是因為害怕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他的喉結上下滾動,狠心咬住了舌尖,用疼痛讓自己保持清醒。
【宿主,請您加快速度,“勇氣”卡的使用時效隻有半小時,還剩二十三分鐘。】係統提醒道。
墓山上到一半,江昭差點沒控製住拔腿就跑,這裡到處都是陰森森的,如果是恐怖片,那他接下來估計活不過三分鐘。
他隻能忍著肉疼在商城了兌了點勇氣。
現在他沒怕到隨時會暈過去,但也不敢直視墓碑。
墳墓前的沉默持續了大約兩分鐘,他算著時間開口,“我好像一直忘了跟你說對不起……我的道歉,你約莫也聽不見了……”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出口的話語是淩亂不成序的,同積壓情緒到了極致,卻一直沒有地方宣泄出來的重症心理患者是一般無倆的。
“我為你點了長明燈,但我怕你不樂意那燈是我點的,我便沒有寫你的名字……我最近記性越來越不好了,竟都忘了你走了有多久了,你怪我吧,——你一直怪著我吧。”
他咬住了唇瓣,在勇氣褪去的倒計時五分鐘前抬頭,含著滿腔疼出來的淚看向麵前的石碑。
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教他隻能隱約看見一個輪廓。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淚水愈來愈多,幾乎要將他的瞳孔徹底淹沒進,一顆顆淚珠豆莢般順著他的麵頰滾落下來,打濕了他腳下的土壤。
“我不該在你麵前哭的……我知道會臟了你的眼,可是我忍不住……我忍不住了呀……”
“你要是還在…該有多好……”
“……我得走了。”
“我知道你看見我心煩,以後如果不是……我不會再來臟你的眼。”
江昭沉默地、長久地凝視著麵前的石碑,而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與其說是頭也不回,倒像是不敢回頭看,生怕因舍不得而留下來。
倒計時還有最後一分鐘。
江昭低著頭往下走了兩階,他沒有走大路,而是順著小路往下走。
小路這頭也有一座墓碑,江昭擦乾淨眼角的淚,認真看著腳下的路,生怕主角攻再推他一把。
這次可沒有人將他抱下山了。
天色微黯,他的餘光瞥見了什麼,悄悄往旁邊看了眼。
這一下教他的動作驟然僵住了。
身軀中流淌著的血液驟然凝固,手腳也在瞬間變得冰冷起來,江昭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好像有條毒蛇咬了他一口,隨後又有人打斷了他渾身的骨頭,挑斷了他的手筋腳筋,把他扔到了滿是毒蠍的冰窟中。
他的身體被這冰冷凍得幾近麻木了,在布滿毒蠍的深淵中流儘了身體最後一滴血,可他仍然活著。
不僅活著,他還能感覺到毒蟲與毒蠍在他身軀上遊走著,挑選合適的地方留下毒液,成千上萬的毒蟲在他身上留下了成千上萬的傷口。
他足足在原地站了十幾分鐘,才活動早已僵硬不已的身軀,狠狠掐了下裸\露的手臂。
這還不夠,他又咬住了舌尖。
溫熱的血液湧出,以一種病態般的方式將他拉回了人間。
江昭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山、又是怎麼攔下路邊的出租車,如行屍走肉般回到江家的。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以為他快要死了。
他回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林玉韻麵色冷淡地坐在沙發上,語氣裡頭一次帶上了責問,“昭昭是因為昨天我說的話和我生氣嗎?”
江昭無暇思考他有沒有得知自己同謝明熙說的話,他訥訥說了聲對不起,而後晚飯也沒吃便回了房。
這個晚上他注定睡不著。
他閉著眼硬生生熬過了這漫長的夜晚,不論聽見了什麼悉數當做幻覺。
江昭第二天又去了謝明熙的診所。
他是去拿自己的外套的。
他去時,謝明熙正好結束了一位客人的心理谘詢,看見他來並不意外,而是溫溫柔柔地笑了笑,將一件外套遞過來。
“我就猜到你會來,昨天你走之後我才發現你的外套落在了我這裡,本來想給你送去的,但臨時有事。”
江昭接過外套,鬼使神差問了句,“謝明熙,我昨天同你說的事,你知道我應當怎麼去解決嗎?”
謝明熙沉思片刻,將建議說出。
話罷,他看向青年。
江昭的反應稱不上滿意,也稱不上不滿意,是一種很琢磨不透的情緒。
“我……如果我說,我同你說這個朋友是我哥,你會……會怎麼做?”
謝明熙沉默。
“我猜到了,江昭,你的指向性太明顯,而在以前的無數次谘詢裡,我從未聽你提起過你其他的朋友。”
“你已經知道了啊……”
謝明熙道:“我不僅知道這個,我還知道,你一直是把林先生當成朋友的,你看他的眼神裡有依賴,但卻絕沒有喜歡。”
他琢磨著,“江昭,我不得不告訴你,你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人,沒有人可以在麵對你時不動心。——或許林先生正是因此才會對你心動的,他也不一定是真的喜歡上你了,可能隻是因為身邊從未出現過像你這樣會……激起保護欲的漂亮青年。”
“所以他錯把你對他的依賴當成了喜歡,他對於你外貌上的欣賞也轉換成了模糊的喜歡。”
“你好好同他說說,應當是能說得通的。”
江昭:“哦……”
他接過外套。
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謝明熙在將外套遞過來時,指腹淺淺擦過他的手背。
江昭被這點微不足道的觸碰弄的渾身不自在。
他忽然察覺出了一點不對來。
謝明熙說,沒有人會在麵對他時不心動。
……那麼謝明熙呢?
他這話是否也將自己包含進去了?
江昭忽然覺得他快要呼吸不過來了。
窒息感如影隨形,像條巨蟒纏繞上他。他胸腔的骨頭被龐大的蟒身纏得蜷曲在一起,脖頸也被對方勒住了。
江昭對於旁人的喜歡一直無所謂的,但那是在沒有鬼怪的現實世界中。
他好像,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意識到他現在身處的是一個無法用科學來解釋的、格外危險的、隨時可能會喪命的另一世界中。
身處這樣的世界,喜歡他的人越多,那他的危險也越多,因為他分辨不清對方是真心還是假意,是人是鬼……
他在進入這個世界足足幾個月後,方才得知了一個莫大的真相。
一直有些混沌的頭腦也在得知真相後,遲鈍地開始了對身邊事物的懷疑。
這絲懷疑讓他將目光轉移到了謝明熙身後。
——有影子。
江昭死死咬了舌尖一下,試圖利用痛覺讓自己清醒。
視野有片刻模糊,而後目之所及的所有東西都如電影特效般落回原位,虛影與現實重。
他努力睜圓了眼。
江昭看得從未這麼清楚過,頭腦也是第一次這麼清醒。
他訥訥地想:
……他的懷疑成真了。
謝明熙……原來也沒有影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