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1 / 2)

李千穆注定跟正常幸福的家庭無緣。

在10歲以前, 他似乎還算勉強的度過了一段比較快樂的日子,但那段記憶早已經模糊了,可以忽略不計。

而在10歲那年, 血緣上是他父親的男人大發雷霆,指責血緣上是他母親的女人隱瞞家族遺傳病,用垃圾基因汙染了他的血脈。

女人辯駁說她也有這個基因,但她活得健健康康, 什麼毛病也沒有, 誰知道生下來的小孩這麼倒黴呢?說不定是男人自己的基因也有問題,一起互相影響才變成這樣。

男人當然覺得簡直不可理喻,不顧孩子就在旁邊,跟女人大吵一架,彼此都指責是對方的錯。

一番互相推責下來, 誰都不覺得自己有問題, 那麼有問題的就隻能是那個倒黴的孩子了。

10歲以後,他便沒與已經離婚的父母住在一起, 本來應該是住校的, 但他不樂意, 十二三歲就學會了天天翻牆逃學。

學校老師教訓過他,處罰過他, 但對著一個沉默又有些病懨懨的孩子, 怎麼管都沒用,叫父母, 父母永遠不到, 隻能是他想怎樣就怎樣, 那他也就成這樣了。

法律層麵上, 他是被判給了身為成功商人、家境優渥的父親, 而母親瀟灑離開後如何,他不知道,也不想過問,至於偶爾想起來才會給他打錢的父親如何,他倒是聽偶爾會打電話問一問他的伯父那裡知道一些。

那個男人6年來再婚了兩次,大概是想趁著年紀不大,想要一個健康的孩子,但頻頻沒有下文,去醫院做了詳細檢查才發現,原來他身體還真有些小問題,能再有孩子的概率極低,李千穆或許會成為他唯一的兒子。

然而,注定早夭的孩子不能算作兒子,直到李千穆得到界融能力前往島國,男人似乎仍在為得到健康的後代而努力。

如果從那年算起,這對父子足有十六年沒有再見,沒有交流了。

李千穆已經變成了源千穆。

即使舍棄了姓氏,拋棄了身份,以世界與世界間巨大的溝塹作為阻隔——這條名為“血脈”的鎖鏈,竟仍是陰魂不散地找到了他。

“…………”

此刻,千穆的唇角輕微勾起。

似是笑意,卻冰冷尖銳如霜刃,撕開了他表麵由痛苦與壓抑日複一日構築的渾噩假象。

“李先生。”他緩緩道,“你從哪裡找到的這個號碼?”

電話另一頭的男人沒想到他是這個態度,正要用刻入骨髓的語氣訓斥:“你……”

“唔,不用說了,我已經知道了。”千穆隨意翻了翻劇本,便漫不經心截住了男人的話音。

看來能力失控的程度又增加了,現實與虛擬世界的邊界越發混淆,所以,便讓某些不該出現的東西,借機混了進來。

他覺得很沒有意思,這個電話接與不接,聊與不聊,男人的意圖如何,對他而言都沒有任何影響。

可是,出於一點像從昏暗泉水裡湧出的心血來潮。

千穆禮貌地說了一聲:“您終於斷子絕孫了?恭喜啊。”

男人:“……”

“李千——”

暴怒之聲隻到一半,就因為若有若無的輕笑忽然中斷。

男人從太久沒有交集的親生子低低的笑聲中,聽出了無與倫比的危險,就像如果沒有屏障阻隔,帶血的利齒便已咬碎了他的喉嚨,才不顧什麼血緣親情——何況並沒有那玩意兒。

潛意識不敢往下想象,渾身汗毛幾乎立時豎起。

男人對於兒子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幾年前,以至於倏然間反差巨大,十分難以接受。

可是沒人管他能不能接受,覺察到千穆想掛斷電話時,他終於急著開口,這次換了一個僵硬,卻委婉了很多的語氣:“你不要多想,我打這個電話,沒有彆的意思……你也是26歲的人了,等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再去忙你的事業,也不遲。”

“介紹給你認識的女孩,都很優秀,你們年輕人之間總能有話題,多聊一聊感情也就有了。如果你在島國已經有了女友,條件合適,那就帶回來見一見,這方麵我不強迫你,但你也該為自己的人生大事考慮……”

千穆難得地很有耐心。

他竟把這一段段的廢話,不作聲地都聽完了。

心間有什麼在醞釀,有什麼在破碎,無從得知,他表麵仍是那麼的平靜。

男人用再多廢話來修飾也沒用,他的核心意圖早就一覽無餘。

“噗嗤。”

“……?”

“不好意思,因為實在太好笑了,沒忍住笑出了聲。”

千穆好奇地問:“就算你真的絕後了,也沒必要找我替你實現夢想吧。光是健康這一點要求,就不可能滿足的,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不一定就不健康,我谘詢過醫生,遺傳到基因缺陷的概率很小……”

“——概率,我就是那個很小的概率哦。”

“李千穆!你能不能好好說話!算了,我的意思是,既然你到現在還安然無恙,說明那個基因病沒有醫生說的那麼嚴重,隻要注意一下……”

“…………”

——這一刻,終於全部“碎裂”了。

他隻聽得見自己輕柔的、仿若被雲朵緊緊包裹住的嗓音。

他被雲托得很高,高傲卻岌岌可危,隻有他自己知曉一身鋒銳的自己內裡有多不堪一擊,在失去柔軟的依托後,何時會墜落,又何時於深淵中粉碎。

他說:“我在想。”

“這份無用的基因,有延續的必要嗎?”

“注定絕望的生命,有存在的意義嗎?”

千穆不是在質問那個男人。

他不需要從彆人口中得到任何答案,因為沒有體會過,不曾感受過同等境遇的人,永遠也無法理解這份痛苦。

這,是在質問他自己。

通話是不知何時結束的,手機從他手中滑落,碰到床沿後又被彈起,重重地砸到地板,發出“砰!”的響動,卻未能抽走他的心神。

結束了這個無聊的插曲,千穆推開臥室房門,似乎是打算按照原定計劃下樓,繼續沒有完成的實驗。

但等他步伐微晃的走進實驗室,各種化學藥劑混雜而成的古怪氣息,從凍庫蔓延而來的冷氣,不習慣也必須習慣的種種味道撲麵而來。

唯獨今日,夾帶起了空氣淨化器也抽不乾淨的腐臭,如此難以忍受,令人作嘔。

千穆側首掃視,隻他一人的實驗室內的每一幅截麵,都深深地映入眼中。

他直接越過了更衣間,沒有更換衣服和消毒,從右側開始,貼著牆角向前走著,右手撫在牆麵上,隨著步伐緩慢滑動。

手指隻在牆麵摩挲了些許時間,接下來依次碰到的是放置各式器具的壁櫃,尚未啟動的無數精密儀器。

千穆在實驗室內慢慢走了一圈,像是第一次認真參觀那般專注,每一件器具他都細致地觸碰過,有弄臟的地方,就用自己的衣袖擦乾淨,全然將心急拋在了腦後。

牆邊的設施都檢查完了,他才走到自己最熟悉的位置前,抬手取過了在工作台上靜置半日的試管,凝視其中在化學作用下隱隱變色的液體。

雖然距離成功還有一段距離,但,這是他一直堅信的“希望”。

他將它抓得那麼緊,即使幾乎要將試管捏碎,也不願放手。

【源千穆此時有多憤怒,心中就有多怨恨。跟那個愚蠢的男人無關,他對他的情緒比陌生人還要平淡,他憤怒和怨恨的對象除了虛無縹緲的命運,始終都是自己。】

【原來,在他不惜用儘手段,隻為讓自己苟延殘喘的同時,他又是發自內心地憎惡著自己——憎惡自己的血液,自己殘缺病變的基因,憎惡構成自己這個廢棄品的一切,他認為自己從始至終就不應該出生,不曾誕生,就不用承受未來那接連不斷的痛苦。】

【他曾在最想活下來的時候自暴自棄過,想著如果死能帶給他解脫,那乾脆就這樣放棄吧。但可惜,死亡太可怕了,隨時間流逝他越來越不敢麵對,而那時貝爾摩德也給了他一點堅持下去的勇氣,他才卑劣地繼續活下來,繼續忍受步步緊逼的絕望的折磨。】

【這樣的痛苦,這樣的血脈,有必要再延續……不,存在的價值嗎?答案毋庸置疑。不過,無關之人的話,來得不早不晚,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巧合與注定之下,擊潰了源千穆早已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線。】

【他忽然無法克製地質疑起自己非要活著的意義,實驗室每一份記錄的一筆一劃,每一件布滿使用痕跡的器具,都是他執拗不肯去死的證據,也是他醜惡之心的證明。】

【如果以為他又要放棄就錯了,大錯特錯。源千穆錯亂的思緒,駭然的偏執,會讓他死死攥住“希望”絕不放手,愈發深入歧途。為了回避死亡,他會做出越來越不可理喻的行為,因為,他已經——】

不用說出那個詞。

雖然是事實,但千穆依然覺得那也無所謂。

“希望”的確被他緊攥在手中,他以癡迷狂熱的目光,欣賞著液體在燈光下流轉的光澤,又忍不住內心的渴望,想要小心翼翼地觸碰,可指尖碰到的,卻是試管的冰涼。

“為什麼……”

徹骨陰翳裹挾著躁鬱的怒意,讓他轉瞬間變了一個人。

此時緊攥住試管的……倦怠不安,卻渾身荊棘的紅發男人,與“源千穆”沒有任何關係。

他隻是一個試圖抓緊救命稻草的溺水者,而前方便是洶湧河水將要墜落的懸崖。

【不想摔得粉身碎骨,源千穆就必須抓住什麼,即使會把世界一同拖入水中,也在所不惜。】

劇本一次又一次用冰冷的文字,闡明了“源千穆”不為人知的內心。

男人沒有什麼好辯解的。

無論他前麵的抗爭勝敗如何,隻要劇本抓住了他永遠不可能改變的本質,便必然立於不敗之地。

——他不想死。

因此,這就是他哪怕知曉死亡來臨,也絕對不會放棄的唯一選擇……

“嗬……”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劇本如果有意識,此刻肯定會相當震驚。

因為,預告出“源千穆”所有言行的新增內容中,根本沒有這一段,後麵發生的這一切,“理論上”都不可能發生!

正深陷焦灼暴虐的男人忽然仰首,五指張開的左手重重地蓋住臉,雙眼恰好從指縫中露出。

猩紅的瞳孔對光不見收縮,溢散出本應是代表危險的空洞,但這片空洞,更像是被火燒儘的漆黑曠野,幸存的野獸也在曠野中心仰頭,發出狂傲不屑的嘶吼。

男人如同被命運取悅了那般瘋狂大笑,一直笑到了氣喘才停。

“果然……再怎麼洞悉所有,把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說到底也隻是一件死物啊。”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有多怕死,可能確實離除了我,其他所有人都可以去死的地步不遠了……不過,不真的被逼到那一步,誰清楚我那時會怎麼想呢?”

“我究竟會怎麼想,怎麼做,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何況一個劇本。”

沒辦法,畢竟他已經不正常了啊。

“——啊,可惜。”

玻璃破碎的嘩啦聲。

千穆輕快地鬆開手,裝盛藥液的試管頓時從手心滑落,碎在他的腳前,珍貴的、能夠救命的藥液撒了一地,隻有少許濺到他的鞋麵。

他歪頭,盯著地上那一小攤液體,仿佛萬分遺憾地小聲說了句可惜,隨後沒有任何猶豫地舉步跨過。

自試管破碎的那一刻,便有擋不住的腥甜味不斷從喉管深處湧上,又從唇縫與嘴角溢出,將他的嘴唇塗抹成看起來健康了很多的鮮紅,也算是不錯。

千穆抬手抹掉掛在嘴邊有點礙事的血塊,重新環視四周,在心中確定哪些東西是不能留下,待會兒就要銷毀的。

是的,他打算將這個看似還有些希望的項目也停掉了,組織那邊的研究所還好處理,這個實驗室不能再留,臨走前必須把涉及自己的痕跡全部抹除。

幾乎所有東西都要銷毀,隻除了千穆略微回憶,從凍庫中取出的一針藥劑。

這一針藥劑,其實是最初版本的特效藥。

當初研製出來,卻舍棄不用的原因是,這個版本雖然見效快,能讓已至絕症晚期的患者迅速恢複精神體力,回歸正常人的狀態,但這份藥劑對身體的破壞性更強,起效時間最長隻有半個月,藥效消失後,患者的身體反而會加速崩潰。

幾年前,因為高燒被貝爾摩德帶到地下研究所時,千穆怕自己會醒不過來,特意跟貝爾摩德說,萬不得已時,可以為他注射這支副作用巨大的特效藥,能多拖一點時間是一點。

那時他還沒有完全信任貝爾摩德,自己昏迷後,便無法掌握生死,他不確定貝爾摩德是否會根據情況依言注射,又是否會故意給他來一針,哪怕失去意識時,也抱著不會說出口的疑慮。

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選擇近乎等於自殺的這條路,就算逼不得已選了,他也會猶豫很久很久,萬般掙紮——

而如今,真到了這一天,千穆的動作卻很麻利。

“半個月啊……”

“今天是十一月二號。不到半個月,夠了。”

他挽起袖子,橡膠管捆在臂間半晌,針尖才得以紮入終於能看見血管的靜脈中,單手將注射器一推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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