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 72章(1 / 2)

“……”

被暴雪傾覆的世界, 沒有給出回答。

雙麵翻白的照片埋沒了街道,沒用多久就淹過轎車的車頂,吞噬掉路燈與無人的商鋪樓房, 如沾滿純白顏料的畫筆,一筆彆無情的抹消掉應有的街景。

如若再給大雪一點時間,懸浮的大樓會消失,飄忽的摩天輪也會墜落。

扭曲的內心世界將空無一物, 白茫一片。

然而。

麵對似乎已經儘顯無遺的“思念”,千穆卻是搖頭,一聲嗟歎。

“總算清楚地意識到了,我‘自己’, 究竟有多麻煩。”

“就算來到這裡的是‘自己’, 依然不肯展露出真正的心聲啊。”

源千穆的內心難以捉摸這一點,由潛意識所化的世界也完美繼承了下來。

他連自己都會騙, 每次都是如此。

此刻被大雪隱藏起來的, 才是“源千穆”內心深處真正的想法。

下不去也不想再上去, 千穆乾脆坐了下來, 手肘撐在膝蓋上, 托著腮, 俯瞰逐漸上漲的雪線。

世界想將他驅逐走。

過去的無數次,他都離開了,不想去直麵埋在最底下的恐懼——還是彆的什麼東西。

這次他不打算走。

“雪”在快要沒過他時隱隱退縮, 他卻忽然站起,毫不猶豫縱身一躍。

看不見的階梯是假的,鋪天蓋地的大雪是假的, 被吞沒的街景也是假的, 真相在他倏然落地時才顯現。

哪裡還有大樓或摩天輪的影子, 潛意識世界就是一個正正方方的空間,裡麵什麼都沒有,除了不知站立了多久未動的“人”。

一個麵容模糊的男人。

同樣的紅發,同樣的紅眼,同樣的白色風衣,若是麵容能夠清晰,他的長相,也會與緩步走來的千穆近乎相同。

當然不可能完全一樣啊。

靜立不動的男人蒼白而憔悴,風衣幾乎禁錮不住快要潰散成沙的身形,而走來的男人雖然看著還是纖細,可很顯然,他已從隨時可能被狂風推入山崖的碎石,無聲蛻變成了一座孤傲強大的峭壁。

千穆在“自己”麵前停下,抬手捏住自己的下顎,稍稍向上抬了抬,方便看得更清。已經比“自己”高出些許的他,做出這個動作並不突兀。

“……”

“唔,這就對了。”

目光有一瞬變得暗沉,可隨後,他笑了。

“我就說啊,怎麼可能會忘記。害得自己死過一次的罪魁禍首,到了地獄也不可能忘。”

“雖然分析自己的感覺比想的還要不舒適……但是嘛,能及時清醒過來也不錯。”

怕的從來都不是遺忘,無論是自己遺忘那些人,還是那些人在歲月中遺忘掉他。

後一個可能根本沒有考慮過,假若自己忘掉他們的可能性,能有個百分之一二——不行,太少了,提到一二十——他們忘掉他的可能隻能是0。

過去自己會不會被記得,他無所謂,而在被迫付出巨大代價後,他可以忘掉彆人,卻絕不允許彆人忘掉他。

過去死死攥住不肯鬆手的是生的火種,現在火種拋下了,換成了彆的東西,自然也要拚死抓住,不會放開,那些人有意見也不行,是他們自找的。

源千穆就是這麼一個傲慢任性的人。

所以,他真正遲疑的,畏懼的是——

被黑色皮料包裹的修長食指輕輕滑動,在“自己”的顎下摩挲,千穆看著“他”,就是在凝視自己的心,以此挖出心底最不願示人的念頭。

“變得麵目全非的自己,是嗎?”

他微笑著質問。

“你覺得會被時間和界融侵蝕的是你自己,是嗎?”

“你不信任自己的耐心,不確定自己的感動能持續多久,萬一有一天,他們就應了那百分之一二十的概率,變得不再重要,失去顏色和價值,從鑽石變成砂石,是嗎?”

隔著一層朦朧,消瘦單薄的男人冰冷回視。

這道內心的投影本不會動,可此時,“他”卻露出了一個嘲諷的微笑,仿佛也正漠然地反問:我的想法就是你的想法,我的隱藏就是你的回避,你有什麼憤怒的資格?

“……是呢,我沒有這個資格。”

千穆似有短暫的沉吟,下一刻卻是索然無味,悠悠放開了“自己”。

他想,真不愉快,剖析到這麼深的地方,被“自己”嘲笑,實在讓人很不愉快。

可這的確是他不得不承認的隱患。

下意識收納漫畫切頁,開始頻繁、後來略有減少的自言自語,不斷來到最淺層的內心世界,凝望天邊的摩天輪和腳下的一切……都說明了,他有多在乎已經見不到的那些人。

比以為的程度更深,深到紮根思想,已經影響到了得到新生的他的方方麵麵。

影響之重……接受起來倒是不難,不重要怎麼可能讓他心甘情願接受死亡。

隻是,千穆沒想到,複活後順利延長了更多的壽命,不代表他就能安然等待重逢時刻,即劇本之後,他要對抗的成了“界融”本身。

首先是時間。

最初幾次成功的界融,最長不過一年,甚至在他的刻意控製下,短暫幾個月就能結束。

以此為前提,在失敗的《名偵探柯南》世界度過的九年,痕跡最深,意義最重,那裡有他在意、同時也在意他的人,其他世界永遠無法逾越。

後來就不一樣了,要是運氣不好遇上一些麻煩的世界,他即使儘力加快了劇情,也要被磨去大量的時間。

界融用時若超過一年,融合之後,現實世界會還原到界融開始前的時間點,他在界融期間增長的身體年齡也被消除了,能保留下來的,隻有切實經曆過的記憶,與挑選後定下的界融產物。

這種感覺很奇怪。

明明是二十歲的身體,塞進來的卻是經曆太多的靈魂。

千穆做過評判,他的心理年齡也沒有一下老去太多,還是挺年輕挺活躍的,可每次回到現實,都會產生一種界融其實還未結束,自己不停在改變的突兀感。

如今,就算不費心費力攻克絕症也沒關係了,他靠著進階版的續命藥,能撐過十年,那麼就放慢腳步,隨意開啟一次界融,將劇情時間拖長,在那個世界悠閒地過完十年,結束界融,時間還原,死亡還遙不可及。

慢悠悠疊加起來的歲月,也能遠遠超過人類壽命的上限,而他還不會蒼老,回來後身體依舊年輕——這不就等於另類的“長生不老”了嗎?

最大的夙願算是實現了大半,理論上,他確實可以慢慢等,等待那個不知在哪裡的世界重新降臨。

可是……無邊無際的漫長等待,到了那時,還有足夠的意義麼?

那些人之所以重要,不隻是他們努力靠近他的心足夠真摯,更多是因為時機正巧。

遇到他們前,源千穆什麼都沒有,也不曾敞開過心門,過於寂寞的他才會被一點溫暖所融化,他們給他五分,他還他們十分,甚至不惜把自己搭進去。

如今不一樣了,因為源千穆什麼都有了。

他在現實裡有了親人,有了阿古,在那些接連不斷降臨的世界中,最不缺的也是熱心腸的好人。

他找回了健康,不再受製於劇本,隻要他想,他伸伸手就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界融還在鍥而不舍地改變他,他自己也不確定,未來的自己會是什麼想法,會成什麼樣子。

千穆想,他現在還會考慮這些問題,是因為那邊的顏色還鮮豔,想到未來可能有淡掉一天,便忍不住感到惋惜。

等顏色真的淡了,那個世界真的回來了,見到那些熟悉卻沒有色彩的人時,他就不會惋惜了吧。

那時候他們應該認不出他了,為了避免掉尷尬,他或許會帶著誰也看不透的假麵,順利結束掉流程定好的交集,然後平靜地開始下一次融合……

麵前蒼白的“自己”突然按住了心口,眉宇緊皺,像是感受到了來自某處的陣陣刺痛。

“彆急啊,還沒到那一步呢,這隻是有可能的設想。”

這個麻煩得要死的男人安慰“自己”。

舉步前先做無數最壞預判的毛病,這輩子是改不掉了。

而糾結得厲害,決定下得越果斷的毛病,這輩子也是改不掉的了。

“我很生氣……我們是最有資格生氣的人,你總沒法否認了吧?”

“是那些不知道在漫畫裡乾什麼的家夥的錯,我沒找他們收走給多了的本金和利息就不錯了,竟然自己逍遙自在,把亂七八糟的糾結全扔給了我。不知情?關我什麼事,我隻知道……”

“——又要麵對無窮麻煩的我自己,很·不·高·興。”

理清思緒,怒火加持,某種忍了太久的情緒轟然爆發。

人類慣常喜新厭舊,更何況他根本沒有什麼舍己為人,一昧付出不求回報的大義。

越想越是氣憤,紅發男人麵上卻似笑非笑:“所以,我懶得管了。”

“我就按正常的節奏走,是慢是快都順其自然,急什麼急。”

“該期望我記性和耐心夠好的人是你們,最好現在就祈禱起來,祈禱我不要變成你們認不出來的模樣,唔,肯定會變的吧,那就沒辦法了,如果到時候真沒認出來……”

“那就……深表遺憾?”

也沒什麼,他一點也不介意,不外乎下輩子再見而已。

“……”

“自己”似乎被他笑眯眯爆發出的殺氣震撼到。

哢嚓、哢嚓!

模糊隻見煞白的麵龐忽然皸裂,同時還有手腳脖頸,能看見和看不見的皮膚表麵,都出現了與紅發男人身體上一模一樣的裂痕。

轟咚!

方體的空間劇烈震動,象征著潛意識世界迎來巨變。

在“自己”徹底破碎前,千穆笑著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我覺得不錯,你覺得呢?”

“也該來一場了,隻有我自己穩贏不輸的遊戲。肯定,很有趣。”

……

“咦?今天現實世界的太陽是從南邊升起來的嗎,阿穆居然連續三個月沒去‘那裡’發呆了!”

“沒辦法,連接潛意識世界的裝置,三個月前就被我一不小心弄壞了,意識空間也塌了,想去也去不了了呢。”

“……發生了什麼?!”

“沒事,沒事,不用在意,那個地方也沒有用處了。阿古,你又忘了,現在開始要叫我阿源了哦。”

“哦~~~想起來了,不好意思呀阿源,你的新名字我還要適應一下嘛。”

不久前,為了方便後續行事,千穆給自己換了一個新身份。

“李千穆”這個名字,在現實世界又用了三年,總算到了更換的時候。

他沒有選擇像曾經那樣,在界融期間替換一個隱藏人物的身份,從而得到最保險安全的人際關係,而是讓阿古幫忙虛構了一個查不出問題的身份出來,從零開始經營。

前者更省事,但如今的千穆沒必要這麼做。

離開前,他向伯父一家道謝,坦然承認自己會以新身份生活後,再是道彆。

伯父一如既往很沉默,但心裡顯然想到了很多。

他大概想得到,侄子拋棄姓名的原因絕對跟家庭有關,想到那個想傳宗接代想瘋了的弟弟,古板的中年男人意外地沒有反對。

可侄子說自己有重要的事,以後可能偶爾才會見一麵,新身份的詳細也沒有告訴他們……

伯父鄭重地看向對麵這個本來活不過十幾歲,此時卻好好長大成人的男人,認認真真看清了他平和卻肅穆的表情。

意識到了什麼,伯父還是沒有多問。

“好,空了報平安。”

“我會的。”

“呃呃,小千穆,你大學還沒畢業,要去哪裡啊?”

堂哥抱著平時走哪兒帶到哪兒的平板,和平板電腦裡的龍仔獸一起探頭探腦,不出所料地處於狀況外:“出國留學?要換一個洋氣的英文名?”

千穆的目光轉來,還沒開口,坐得軟趴趴的堂哥立刻正襟危坐,在氣勢越發威嚴的堂弟麵前,他向來不敢妄動。

“龍仔獸,這個不太靠譜的堂哥,以後就靠你多多關照了。”

“小賀一直是這樣,唉,我都習慣啦,放心放心,有我罩著他!”

“嗯?對我的告彆為什麼要對著龍仔獸說??”

以一己之力緩和了分彆的壓抑氣氛,堂哥其實心裡也明白,堂弟藏著很多秘密。

譬如他隱隱記得有了又沒了的數碼寶貝,恰好是他在家抱著堂弟的腿哭了半個月後,被笑夠了的堂弟拜托自己的亞古獸,友情“介紹認識”的。

譬如堂弟突然痊愈的身體,衣服底下三年還沒消掉的“疤痕”。

譬如堂弟過去像是急著追逐什麼東西,腳步慢不下來,最近好不容易慢了點,而他又決定遠行。

“……唉,就,一定要走嗎……不是乾涉你人生抉擇的意思啊弟,就是,偶爾也發發近照說說話唄,不方便可以讓亞古獸跟龍仔獸傳話嘛,現在網絡這麼方便。”堂哥低眉搭眼碎碎念。

“如果我記得的話,一定。”

“親情可是不能隨便忘記的東西啊喂!”

“哈哈,難得聽到你說了一句很有道理的話呢,哥。節禮和伴手禮都不會忘的,假如順利……以後或許能夠帶人過來做客哦。”

“好啊好啊,非常歡迎!小千穆,你終於想通要交朋友啦?”

“不,是以前認識的老朋友,和與親人同等的重要的人……嗬,前提是某些人能夠順利通關。先假定他們能通關吧,唔,所有人都來,到時候打起來了,可能會把伯父院子裡的盆栽毀掉,乾脆還是分個幾批輪著來?”

堂哥:“???”

看不出來啊靠,堂弟想領來做客的熟人到底有多少?竟然需要分批!

……不對等等,為什麼就這麼確定,熟人絕對會在他家裡打起來?要來的都是些什麼人啊???

仰望若有所思、笑容莫名帶著陰影的可怕堂弟,沙雕青年李曉賀提前陷入了莫大恐慌……

那就是熟悉“李千穆”的人,最後一次見到他。

其後,“李千穆”和“源千穆”,都成為了“江崎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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