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景物飛速變化旋轉,由儘星穹空曠灰暗的石窟刹那變為一處姹紫嫣紅的牡丹花海。在夕照之下分外耀眼奪目,奢華非常。
隻不過師徒二人皆無心去欣賞這份美景。
君尋魂識巨震,一股從未有過的抽離感遍布全身,幾乎讓他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
耳鳴聲不止,仿佛整個人都被從世界中剝離而出,與萬物都隔了一層不可逾越的薄膜。
他幾乎是無意識地死死抓住身邊唯一可以觸及之物,力度之大,連消瘦指節都變得慘白,幾乎要將容華的衣袖抓破。
少年緊緊扶著昏沉痛苦的師尊,眼前卻控製不住地回想起臨被傳送出儘星穹時,那襲冷冽妖冶的紅衣。
即便對方這次戴了麵具,容華卻還是能夠看出,那就是他曾經在聖清殿偶然遭遇的、與師尊生得一模一樣的紅衣人。
現在容華是徹徹底底相信,那絕不是師尊了。
可不是師尊……又會是誰?
他心中有些茫然,可懷中人的反應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容華,二人之間必定有所聯係。
“你方才——”
正糾結,師尊虛弱沙啞的嗓音卻兀地打破寂靜,幽幽響起:“有沒有看到他的眼睛?”
容華微怔,迅速意識到師尊在說什麼,猶疑片刻,還是誠實道:“看到了。”
君尋沒有回應,卻是捂著胸口,驀地吐出一口鮮血。
容華一驚,立即調動靈氣,送入前者仙脈。
可自身靈力進入師尊仙脈的瞬間,少年的手卻幾不可見地顫抖了一瞬。
往日幫助師尊壓製火毒時,他都隻是控製靈氣在對方仙脈遊走,從未探查過師尊體內其餘地方。
可這一次,師尊的仙脈卻好似處處漏風,將容華的靈氣漏得到處都是,雜亂無章,根本無法彙聚。
與此同時,也讓容華無意間發現了他體內真正的傷勢——
原本隻是在仙脈肆虐的火毒,竟不知何時已然侵入內腑,將所有臟器都腐蝕得傷痕累累。
在這種情況之下,恐怕師尊連呼吸間都要忍受常人根本無法想象的痛苦。
可一路行來,他麵上卻半點沒有顯出異樣。
若非紅衣人的出現導致師尊體內火毒忽然狂暴,恐怕容華至死都不會發覺。
怪不得陸師伯說什麼“打一架少一架”,他詢問的時候,師尊又避重就輕……
君尋好不容易緩過一點點,便察覺環住自己的手臂愈發用力,幾乎要將他按入胸口。
他垂著頭,視線掠過少年緊緊握住自己小臂的雙手,沒有說話,反而不抱希望地在識海裡呼喚起來。
“……係統?”
淩亂沙啞的噪音湧出,其中微弱地混雜著一道低沉男聲,竟是銷聲匿跡許久的係統。
【我……在。】
君尋一怔,長眉輕蹙:“碧霄界還有第二人與這具身體瞳色一致嗎?”
很久以前他就發現了,遇到這種設定上的問題,問誰都不如問係統。
噪音不止,那廂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君尋才勉強從電流音中分辨出係統愈加模糊的聲音。
【很抱歉……這超出了我的……範圍。】
君尋麵色愈沉,心頭猛然一縮。
他沒感覺錯的話,係統比起曾經,似乎變得更像一個“人”了。
從前與君尋交流,對方從來公事公辦、簡潔明了,從不會說什麼“我在”,且一向以“係統”自稱,絕不會用人格氣息如此明顯的“我”。
他意識到似乎有什麼變化正在發生,想追問,識海之中電流噪音卻戛然而止。
“……係統?”
他試著又呼喚了一下,回應的卻隻有一片死寂——係統又消失了。
君尋退出識海,捏捏眉心,有些煩躁地向著容華伸出了一隻手。
少年立即會意,從懷中掏出師尊常用的白綾,小心翼翼地幫人戴上。
他欲言又止,不知該不該將自己曾經見過紅衣人一事告知師尊,可對方卻似乎並不在意此事,直接抬眸望去。
將二人帶離儘星穹的傳送陣不知來自何人手筆,將他們帶到了一處聖宮少有的平坦山坡。
此地遍植各色牡丹,視野開闊。
幾乎就在君尋抬眸的瞬間,最高峰聳入雲端的山體中段猝然破裂!
翻滾墜落的巨石之中,隱約有飛鳥輪廓的滔天紫焰率先衝出,一隻五彩麒麟伴著劍光緊隨其後,與前者轟然相撞——
磅礴靈壓彌散四野,登時將最高峰山體洞口之處又毀去一半,遠遠看去,仿佛被什麼妖物咬去一個豁口似的。
煙塵飛屑之中,兩團光影打得難解難分。
以君尋的目力,自然可以看出比起卻芳舟的處處謹慎,紅衣人每一劍都是以命換命的打法,簡直瘋魔至極。
卻芳舟的身影在麒麟體內隱隱顯露,他似乎已然成功將兩枚花瓣壓製,一劍將滿身火焰的紫影格開後,卻並未急著追擊,反而雙手結印,飛快設下保護禁製,將周邊山巔皆隔絕在外。
紫炎的特殊之處實在過於明顯,他與那人交手時定然有所察覺。
再加上對方不要命似的瘋狂打法,以卻芳舟的性格定然不會拿整個聖宮冒險。
隻是劍氣餘波加上紫焰侵蝕之下,本就被掏空的最高峰愈發搖搖欲墜。
從君尋的角度看去,仿佛下一刻便會懶腰斷裂,帶著隱於山巔雲霧的光耀殿與近神天頹然傾倒。
聖宮另外幾位殿主也驚動,除去謝折衣,另外三人皆化光飛出,卻並非出手協助卻芳舟,而是聯手開始修複最高峰的漏洞。
……也是。
人族信仰的聖殿,光耀神明傳承的地標,自然重要的緊,半點不容有損。
君尋唇峰譏誚,卻是移開了視線。
那滿身紫焰的人影實在太瘋,讓人根本看不出劍招路數。
唯一的線索,就是與他顏色相近的雙眼,與似乎同出一源的火焰。
君尋早就察覺到了。
這一路走來,看似偶然,其實他每一步都踏在某人的計劃之中,唯有這次,是個例外。
那人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君尋身上,甚至那枚加了料的記憶晶體都交給了紅衣人銷毀,卻沒料到容華身份特殊,他們非但再次上了藏書樓頂層,而且還發現傳送陣,入了儘星穹。
因此為了掩護他們按照自己的安排繼續追查,同時保證自己不暴露,那人隻能放出紅衣人,一是掩護君尋,二嘛,則是轉移所有人的注意,方便他們離開。
既如此,就說明即便他不追查,那人也會自己送上門來。
是以君尋暫時歇了追根究底的想法,開始轉向不遠處向著花海快步而來的兩道身影。
許久未見的懷惑雙眸金芒流轉,跟著一點金光飛掠而來。
聞鹿氣喘籲籲地跟在他身後,邊跑邊問:“懷惑!懷惑!我們這是去哪——啊?仙君?容道友??”
少年一看就是跟著懷惑跑了有一會了,此刻終於停下,邊扶著膝蓋邊喘氣,小臉都紅了:“你、你們怎麼,在這裡啊?”
話音未落,遠處天際卻芳舟便被紅衣人一劍打飛,整個人連帶著小山似的靈相“轟”地一聲撞在距他們最近的禁製上,嚇得聞鹿猛一哆嗦,抬頭望去。
“哇……”
聞鹿悄咪咪看了默不作聲的三人一眼,以為他們是聚眾看熱鬨來的,有些尷尬地拍了拍手:“真、真精彩?”
……無人理會。
懷惑伸手將聞鹿拉至身後,瞳孔亮得仿佛流動的金色岩漿。
自小世界繁城一戰後,這位玄極宗主似乎就很在意那名叫做聞鹿的少年,若非有要事,基本都是圍著對方打轉。
君尋想到上次小世界他主動尋上門時帶來的消息,抱臂看了他一會,驀地輕笑一聲,好整以暇:“玄極宗主,特意前來,可是又看見什麼了?”
懷惑默了默,視線先是落在容華身上,又轉向君尋,緩慢道:“此去代價極大……前因已定,後果如何,端看仙君一念取舍。”
君尋揚眉:“說人話?”
懷惑垂眸:“……保重,慎重。”
君尋:“……”
……所以他才不喜歡說話神神叨叨的臭道士。
他雙臂環胸,沒接話,反倒抬頭望了一眼再次被打飛的卻芳舟,回肘頂了頂容華手臂。
少年當即垂眸,目露詢問:“師尊?”
君尋打了個嗬欠,朝他一歪。
容華立即將人穩穩扶住,便聞前者懨懨道:“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走吧。”
“……是。”
容華也沒追問,聞言向著懷惑二人一頷首,直接扶著師尊離去。
設下傳送陣那人將他們的落點放在了聖宮最邊緣的一處花圃,倒是離君尋想去的地方很近。
那名叫做荊秋的弟子來自問心宗,像這種規模不大的宗門,通常都會被安排在較為偏僻的山頭,唯一的好處便是地方寬敞些,房屋之間相隔較遠。
容華按照君尋指引禦劍帶著師尊落地,二人眼前正是一處獨立的小屋。
誰知尚未靠近,一男一女的爭執聲已然透過並不算厚實的小屋牆壁,傳了出來。
“阿秋!”女聲十分焦急,甚至帶著一絲哭腔,“你彆吃了!那麼多人都出事了,你還不醒悟嗎?!”
君尋對她的聲音有些印象,仿佛是問心宗首徒,星璿。
“師姐你彆攔我了!”
男聲似乎有些焦躁:“初測在即,我再不加快進度,就要不及格了!我們名額本就不多,再淘汰幾人,下次就沒資格再來遊學了!”
“那又如何?”星璿不讚同道,“師尊他老人家若是知曉此事,定然也不會同意你吃這種來路不明的丹藥來提升修為!”
荊秋音調猛然拔高:“師姐慎言!這怎是來路不明的丹藥?!”
星璿道:“我知道你們那裡都信這個……可那神殿太過神秘,而且荊夏都沒消息了,我總覺得沒那麼簡單……”
荊秋有些不高興了,似乎也不想再多說什麼,隻道:“師姐,我累了,請回吧。”
屋內陷入寂靜,星璿又沉默了一會,才終於歎息一聲,推門而出。
她反手將門關好,轉身正欲離去,腳步卻微微一僵。
前路上,不知何時站了一紅一白兩道人影。
星璿對他們的印象實在太深了,此刻想裝不認識都不行,隻好朝著白綾覆目的紅衣青年恭敬一揖,正欲開口說話,卻被君尋隔空遙遙一點。
頸側傳來一陣尖銳的涼意,殺機臨身,星璿立即意識到那是冰冷淩厲的劍鋒。
她渾身僵硬,下意識繃直身體,茫然抬眸,便見白衣少年忽然向前一步,含笑立起一根食指,豎在淺紅薄唇之前。
噓——
星璿立即領會,噤聲不語。
劍鋒仍舊停在頸邊,她眼睜睜看著二人靠近荊秋的小屋,卻還是忍不住壓低嗓音,擔憂道:“仙君……”
君尋腳步微頓,神色似乎有些不虞。
容華當即反應過來,一手攬住師尊,一手拉住刹那化作長繩將星璿捆縛起來的星璿,向著小屋旁樹叢一鑽——
屋門被荊秋猛然推開,少年謹慎探頭:“……師姐?”
蕭瑟晚風吹過,沒有一絲回音。
荊秋摸了摸鼻子,又四下望了一圈,終於輕歎一聲,回了房間。
樹叢中,容華緩慢收回逢春,緩慢傾身,向著星璿微笑道:“道友噤聲,我們隻是聽一聽,不會做什麼的。”
語畢,他還體貼地幻出一方錦帕,放入星璿手中。
方才那一瞬間臨身的殺氣,讓星璿毫不懷疑,自己若是真的出聲大叫,一定會被這對師徒當場擊斃。
她下意識捏著手帕貼近頸側擦了擦,拭下一片殷紅血跡。
見她終於安靜下來,君尋二人再次靠近了荊秋所在的小屋,卻見窗欞之間光芒一閃,緊接著再次響起了交談聲。
隻聽有人“撲通”一聲跪地,激動崇拜地低呼:“神使降臨,至高無上——”
回應他的,卻隻是一聲沙啞的冷哼。
方才的異動似乎讓荊秋有些慌張,他默了好一會,才有些淩亂地出了聲,一張嘴就是求救:“神使,我好像要被發現了,怎麼辦?”
“荊夏已經失蹤好幾日了,我根本聯係不上他……我覺得、我覺得他是不是……”
“彆慌。”
那所謂神使的聲音大抵是經過偽裝,顯得沙啞又冷淡。
他直接打斷了荊秋的碎碎念,旋即放緩了聲音,低聲道:“不會有事的。若是有人來尋你,你隻需要將他們帶回去……彆的什麼都不需要管,知道嗎?”
荊秋聲音猶疑,似乎六神無主:“可是、可是……萬一他們……”
“荊秋!”神使一聲厲喝,直接壓下了前者的碎碎念,又緩聲道,“是時候為神殿奉獻一切了……想想你的家人,還有同村的村民,他們都在等著你榮歸故裡,獲得神殿的勳章——”
神使的聲音逐漸減弱,最終消失無蹤。
榮譽名望,總是能成為鼓舞人心的最大誘惑。
荊秋被成功安撫下來,發現前者不見了,開始尋找,聲音卻平複了許多:“神使?神使?”
君尋與容華對視一眼,知道時機到了。
沒有給他繼續尋找的機會,二人一路走出樹叢,直接毫不客氣地一腳踢開了門。
荊秋嚇得“啊”了一聲,下意識就要奪路而逃,緊接著被容華一把抓住,帶去了一旁。
君尋抱臂等了一會,見容華唇瓣開合間,將荊秋一張臉說得一會青一會白,就知道差不多了。
他向外勾勾手指,無儘意便帶著星璿飄了進來。
少女方才被他們丟在樹叢中,人還在狀況外。
可還在嘴硬的荊秋見狀,卻忽然一垮,態度終於軟化。
容華又問了兩句,旋即緩慢起身,來到了君尋麵前,含笑道:“師尊,這位荊師弟十分願意帶我們去他得到丹藥的地方呢。”
與此同時,星璿也被無儘意鬆開,頗有些狼狽地跌落,摔入迎上來的荊秋懷中。
聞言,她當即起身,神色堅定道:“仙君,我也去!”
荊秋一愣,目露感動:“師姐……”
“不許哭!”
星璿一偏頭,梗著脖子道:“我隻是怕你出什麼意外,沒法跟師傅交待罷了!”
荊秋吸鼻子:“那初測……”
星璿皺眉:“我會給他們留信解釋的。”
君尋不置可否,雙臂環胸,向著門外走去。
反正隻是為了將計就計,找人帶個路罷了,一個還是兩個都沒什麼所謂。
最高峰處,麒麟與紫焰光華皆黯淡了許多,這是即將分出勝負了。
君尋有些不耐,召出飛舟,回首催促:“麻利點。”
後方三人不敢耽擱,立即登船,飛舟便倏然化作一道靈光,飛逝而去。
離開聖宮範圍的刹那,君尋立在船頭,迎風眺望。
漫天星辰之下,身披耀日金芒的五彩麒麟終究不如紫焰巨鳥豁得出去,在對方一命換一命的打法下左支右絀,最終被紅衣人一腳踢飛,重重摔落深穀之中。
與此同時,紫影雙翼一振,倏然憑空消散。
麒麟吼聲伴著卻芳舟的勃然怒喝傳來,在整片神諭山脈。
“聖宮上下聽令,即日起封鎖諸天星明大陣,任何人不得出入!”
草草寫就的信符在大陣符文從天而降的瞬間飛向海棠峰,緊接著整座神諭山脈便被星芒流轉的淺金色大陣籠罩在內。
君尋冷哼一聲,回身進了船艙。
他這次召出的飛舟比從前那艘大了不少,雖航行速度稍慢了些,卻勝在地方寬敞,且有船艙可供棲身,適合長途跋涉。
容華早已在此等候,君尋踏入房間時,他已然整理好室內陳設,地麵絨毯直鋪到門口,榻上也放好了雲被軟枕,似乎比從前更為細致體貼了些。
君尋扯下白綾,心中卻好笑,好好的主角到他這變得像是暖床的,還真是他輪回這麼多世頭回體驗。
實在是有些微妙……又有趣。
君尋眯著眼,在容華走過來時隨手一撩,果真見到少年捂著下巴,耳尖通紅:“師尊!”
君尋輕笑一聲,隨手脫了外氅一拋,容華立即伸手接住,目露控訴。
君尋看著好玩,輕描淡寫地伸手,再次飛快搔了搔容華的下巴尖。
容華:“……?!”
他飛快後撤兩步,直接避開了君尋伸手能及的範圍,俊臉卻肉眼可見地泛了紅,在燈光映襯下愈發明眸皓齒,清雋溫柔。
君尋終於不逗他了,笑眯眯伸了個懶腰,從桌麵上拎起酒壺要喝,卻又被剛剛掛好衣服快步走來的容華一把奪過。
“師尊,冷酒傷身。”
容華微笑,轉而拿起案上一枚玉盞,悠悠斟滿半杯,遞了過來:“還有,您身體不好,如今果酒也隻能喝半杯了。”
君尋:“……”
你要不要報複得再明顯一點??
他沒好氣地抓過酒盞,卻發現觸手升溫。
盞中酒液加熱後泛出一層淺淡的粉,香氣馥鬱,愈發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