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沐鳳陽頓了頓,重複,“真是恭喜。”
也就在這時,長廊後傳來腳步聲,麒麟衛指揮使繞了出來,他還是昨天那副打扮,看上去溫和而乾練,還是那嚴謹的墨綠麒麟袍,後腰後背把刀。
不過這一回,戚忍冬終於不再是一臉半死不活了,他露出一個雖然淺淡但也足夠真誠的笑容:“蘭世叔!父親讓我來招待諸位,以儘地主之誼,您昨晚休息得如何?”
繆宣先是被一個世叔貼臉,隨後心想還能如何,接連趕路沒法消停,傍晚陪酒喝得胃脹,昨夜的風可真大,又撿到一個孩子麻煩老唐,今天還得帶隊再探藩王府,反正就是不給我一個睡覺的機會。
但畢竟戚忍冬是毫不知情的世交之子,他隻溫和地笑著道:“很好,那麼這之後就要麻煩你了。”
戚忍冬徑直走到他世叔的身邊,十分自然地掠過呆立的沐鳳陽,披風撩起瀟灑的弧度,接下來他這麼通情達理地道:“遼東的氣候就要轉暖了,不論是屍體還是王府內的痕跡都不容易保存,事不宜遲,今日就請麒麟衛諸位隨我一起進入遼東王府。”
沐鳳陽:“……”
“多謝,你父親現在如何了?”繆宣和這位世交晚輩一同走向樓梯,在經過沐鳳陽的時候對他頷首,“鳳陽,早。”
沐鳳陽還沒來得及回答,戚忍冬便不疼不癢地刺了一句:“多謝您的關心,隻是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父親醉成這樣了,您真是酒量驚人。”
畢竟這灌酒也是有預謀的,繆宣當即看向少年,有些抱歉道:“是我失禮了。”
戚忍冬便又笑:“怎麼會,我們遼東最喜歡的就是千杯不倒的朋友,酒量就是肚量,隻看您昨夜的海量我就十分佩服,更不要說您的武功了——若是能從您這裡學到一兩招,那便叫我受益終身了。”
繆宣失笑:“怎會?你的父親才是最好的老師,我不過是學過些玄序令的皮毛。”
戚忍冬眼前一亮:“我聽說……您曾與父親一同修習過玄序令嗎?”
繆宣點點頭:“那是我們年少時的事情了,當時我還在沈氏的隱島上求學。”
戚忍冬立即感興趣起來:“在父親年少時?那必然有許多趣事吧,您就同我說一說吧——蘭叔叔?”
少年的聲音剛過了換聲期,雖然厚重但又不失清朗,這最後的稱呼尾音略微上揚,既像是央求又好似撒嬌。
聽他這麼說,繆宣不禁想起了一些舊事,忍不住也笑了:“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了,對了,九星港的弟子必須精通泅水,但你父親當年怎麼都不願意下水,我記得那時候我……”
沐鳳陽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這對世交叔侄親親熱熱一同下樓,緊接著,他身後的房門打開,唐同知做賊一樣探出頭,臉上掛著倆黑眼圈:“這麼快,大人已經準備好了嗎?我這就讓兄弟們出發。”
沐鳳陽沒理他,他的視線還掛在那一同走入大廳的兩人身上,戚忍冬要比指揮使稍微矮一點,那抬頭挺胸的走姿傲得叫人生厭,可很顯然他的督衛在體量這個半大少年,配合著他的步伐與他並排前行。
唐同知早就習慣了沐鳳陽這死樣子,他也沒理會他,撥開這位小輩就打算去安排其餘的兄弟們,恰好也一眼就到了樓下的二人。
“謔。”唐同知喃喃,“好久沒見到督衛這麼教學生了,戚氏和蘭氏果然同氣連枝。”
兩人已經走到了大門口,幽薊台早就準備好了馬匹,就在繆宣與戚氏子弟交涉時,戚忍冬恰好轉身,他一打眼就看到了正直勾勾盯著門口的沐鳳陽,於是露出了一個輕蔑的冷笑。
在這一刻,沐小公子幾乎聽到了那一聲——“嗤”。
沐鳳陽想,他要是氣死在這裡,那必然要生出無儘的妖邪,去索這小鬼的命。
*
昨夜一探殿,今早二進宮,繆宣心裡清楚這偌大的藩王府裡沒留下什麼蛛絲馬跡,但也儘職儘責地安排了人員搜查,麒麟衛的工作效率非同凡響,兩個時辰不到就已經畫好了案發當晚的粗略地圖,受害者用紅點標注,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繆宣早在小地圖上看過係統給他做的精準建模,受害人的死亡都是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完成的,幾乎沒有人反抗,所有武功高強的武衛、幽薊台的弟子和金烏衛都像是在睡夢中死去一般,在呆立不動時被捏碎了腦袋。
但破綻就藏在這裡,並不是所有人都無動於衷的,極少部分的人在死亡前有過痛苦的掙紮,而這一部分的人幾乎全都是不曉事的嬰孩。
年幼的孩童在理智清楚的情況下被捏碎頭顱……聽起來就恐怖又驚悚,直叫人汗毛倒豎。
而這個特點在蘭氏滅門案中也有體現,同樣是年幼的孩子拚命掙紮,而年長的成人毫不反抗,但蘭氏還有一個特殊的受害人,他是成年人,但在死前也曾拚命掙紮,那是一位旁支子弟,因為某次重傷而損壞腦部變成了癡子。
繆宣以此產生了第一種推斷,這個很可能是目標一的妖邪,以某種方式控製了那些擁有足夠反抗能力的人,而這種方式對於心智不成熟的人來說是無效的,但妖邪並不需要顧忌這一點,因為它能很容易就能殺死這些弱者。
這個猜測看起來是邏輯成立了,但標準呢?總不至於是智力吧?
但有猜測總比沒有來得好,雖然這破綻是建立在近千條人命之上的……
探查結束,所有麒麟衛都感到了這一次任務的棘手,就連一向穩重的唐同知也難掩焦慮,繆宣照例安撫下屬的情緒,安排仵作準備驗屍,受害者的屍骸太多了,隻靠麒麟衛的兩個仵作一定是來不及的,還得與幽薊台合作——不過幽薊台必然已經粗略驗過屍了,而且他們沒有找到什麼特殊之處。
隻可惜遼東王以及他的妻子兒女無法剖屍,否則能夠得到的信息應當能多一些……
當年蘭氏滅門案後也是沒有剖屍核驗的,皇室草草結案,封鎖翠翡樓,督促沈琅下葬立碑,然後以最恢弘的葬禮了結此案。
等到繆宣再次進京後,所有屍骸都徹底腐朽,剩下的骨骼也看不出特殊之處——沒錯,繆宣刨過他爹的墳,而且不止是他爹,還有姑舅爺奶等一串蘭氏的親戚長輩,非常的大逆不道,這也為他爭取到了第一波舉朝轟動的罵名。
結果是先帝力壓彈劾,反而想給繆宣找一門貴親,當天就拉出了一張“好生養”的姑娘家族名單來。
小會結束,麒麟衛各自奔赴目的地完成任務,繆宣則想帶著沐鳳陽去探查遼東王的人際關係,沐鳳陽和誰都沒法合作,平時也隻聽他的話,隻是今天不知怎麼了,好像在賭氣一般,就跟在他的身後,一副低頭自閉的樣子。
繆宣暫時沒空關注這便宜弟子的心理狀態,主要是小會結束後他一抬頭就在不遠處的戚忍冬身邊看到了戚燕衡,這人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一副沒事人的樣子……
也對,再怎麼灌酒,以這位幽薊台主的武功修為,一晚過去也該完全恢複了。
戚燕衡還是那副熟悉的裝扮,即便沉默地站在角落,也是那最引人注目的,一旁的少年頓時就被他爹襯得青澀起來,即便有著相似的眉眼,這對父子之間的氣勢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見麒麟衛已經結束了商議,戚燕衡大步走來:“搜查得如何了?”
繆宣先道謝:“探查順利,隻是仍沒有得到太多的線索,接下來的屍體檢驗也要麻煩貴派了。”
戚燕衡站定,他沒有立即答應,隻是緩緩重複了一遍“貴派”,隨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以為,蘭兄昨夜敬酒如此熱情,想必是把我戚某人當朋友看待,沒想到今天還是這樣客氣。”
繆宣開始胃疼。
即便是開玩笑的場合,這也輪不到沐鳳陽插話,倒是戚忍冬來了個不算解圍的解圍,他笑道:“爹爹,蘭叔叔這是不好意思了,畢竟他昨夜灌醉了您。”
“……原來是這樣麼。”戚燕衡看了一眼兒子,隨即對繆宣道,“看來這孩子把你招待得不錯,你都和他說了些什麼?”
繆宣感覺這尷尬性胃疼稍微緩解了一些,開始努力地商業吹噓起來:“忍冬謙遜好學,熱情待客,還協助麒麟衛探查,青年俊傑,細心謹慎,實在是再好不過了,我就是與他說了一些我們當年求學時候的趣事。”
戚燕衡:“……”
看著蘭宣這副努力想詞誇讚的模樣,戚燕衡莫名地有些想笑,不過他還是保持了平靜的神情:“這孩子可擔不起你這樣的誇讚,隻請你多指點他,他的小名是‘銀藤’。”
要知道普通的世交隻會介紹到表字,告知子女小名可是通家之好才能得到的待遇,而這種程度的長輩見小輩一般都需要見麵禮。
可問題是昨夜酒宴時戚忍冬打坐鞏固境界去了,沒來得及走流程,而今天繆宣沒想到這茬,他渾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麒麟刀,隨後就是碎銀幾兩,前者不能割舍,而後者則根本拿不出手。
所幸戚忍冬十分善解人意:“蘭叔叔以後隨便叫我什麼都好,我在這裡就淘氣一回,先不要您的禮物,等日後有了想要的東西再同您討要。”
這父子兩一人一句就把繆宣安排得明明白白,他愣了半晌,才有些無奈地道:“好,日後假如忍……銀藤有什麼想要的,儘管和我說。”
戚忍冬當然分得清話語裡的客套和真假,他詫異於還能得到這樣的承諾,在愣了愣後笑道:“那我就先謝謝蘭叔叔……沒想到蘭叔叔是這樣的人,實在是不像麒麟的督衛。”
戚燕衡輕咳一聲打斷了戚忍冬,輕拿輕放地訓道:“你說的都是些什麼?真不像話。”
於是戚忍冬低頭認錯,從善如流。
繆宣:……
繆宣求證:我是不是被套路了?
小係統幽幽地:是啊。
繆宣:……
幾句話的功夫,四人已經走出了藩王府邸,麒麟衛和幽薊台的馬匹就等在門外,不遠處又是香煙陣陣,靈堂上焚燒的紙張製物化作漫天灰燼,哭靈聲此起彼伏,這陣勢竟比昨日更甚。
見幾位麒麟衛不解,幽薊台的弟子便解釋道:“小郡王妃在昨夜悲痛難忍,自儘殉夫了,她的族人正哭靈呢,接下來應當就要合棺入葬了,這真是位忠義貞潔的好女子。”
繆宣一怔,沒想到這個家族還要將戲唱下去,看來他們對那個牌坊真是誌在必得,萬幸他已經把那個小姑娘撈走了,雖然失去了家族身份,但她總算是保全了性命。
讚美的話語引起了眾人的一番讚同,麒麟衛們還要趕任務,當即紛紛匆忙離去,繆宣也不想再在這裡待下去,他翻身上馬,正打算告彆時,戚燕衡突然打馬上前,他沒有選擇傳音入密,隻是直接對繆宣道:“合葬要驗屍,而新娘必須在。”
繆宣猛地拉住馬匹,轉頭看向他。
“蘭宣,這麼多年了,你還以為救走一個就能杜絕這種事情嗎。”戚燕衡垂下眼眸,輕輕地道,“他們會再找一個年齡差不多的替身……你不會猜不到吧?”:,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