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珠八歲那年的記憶最是深刻。
她仍記得搬出大帳的恐懼,嗓子哭得發疼發啞,換不回阿布一句關懷的話,額吉牽著玉兒,轉過身不願看她,哥哥紅著眼眶站在不遠處,被阻攔著不能上前。
她是無福之人,更是科爾沁的災禍,族人避她如蛇蠍。海蘭珠不明白長生天為何會如此對她,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她哭累了,叫累了,再也不敢抱有妄想,再也不敢思念阿布額吉,求他們來看一眼。
多年後嫁進烏特,她想,這就是命。
——直至遇見皇太極。
海蘭珠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她終於可以說出“我不想見”,因為她已經沒有阿布,也沒有額吉了,她隻有大汗。
轉瞬間,一雙大手掰開她的指節,用溫熱緊緊包裹。皇太極沉聲道:“那就不見。”
繼而吩咐鼇拜:“你去回話,就說格格忙著籌備大婚事宜,為防衝撞,還是不要來盛京的好。”
鳳眼劃過一絲陰鷙,科爾沁想要送嫁,做什麼美夢?
鼇拜拱手應是,飛快地踏出殿門。書房隻剩他們二人,皇太極鬆開手,乾燥指腹碰觸著海蘭珠的眼瞼,片刻柔和了神色。
乾的,沒哭。
思慮一瞬,他緩緩提起親衛查出來、有關吳克善的一切:“吳克善每年都向烏特送去警告,將你留下的穗絡貼身佩戴,寶貝得不得了,知道本汗出兵,便即刻趕回科爾沁。”
頓了頓,又道:“他是科爾沁世子,深受寨桑掣肘,魄力遠遠不足,更不能像本汗一樣,光明正大迎你回去。”
吳克善的是非由蘭兒定奪,他隻是不希望瞞著她。
海蘭珠怔愣許久,顫抖著垂下眼。
搬出大帳之後,哥哥偷偷送來吃食衣裳,她一直都知道。她知道他的為難,他的苦衷,遠嫁前日是擔憂之下的口不擇言,可見了麵也唯有陌生,還是不見為好。
除了出身,她與科爾沁沒有彆的關聯。
剔透玉石挖儘沉屙,拋出驚人的光彩,海蘭珠依戀地攥緊皇太極的衣袖,“我都知道。”
忽而抬起眸,小聲問:“穗絡既被哥哥佩戴,怎麼會在大汗的身上?”
皇太極:“……”
他低低一咳,若無其事地轉開話題,“關雎宮不比偏殿,那兒寬敞許多,還有一個小花園……聽說吉雅那丫頭自請學規矩,讓恩和得了空去指點指點。”
海蘭珠看著他,許久嗯了一聲,遮住眼底瀲灩的淺笑。
自清寧宮回來,大汗沒有提麵見時候的半個字,不論年歲還是身體,像是生怕惹了她難過。
她哪裡會難過?任憑她們如何說,她都會死死抓住上天恩賜,誰也不能奪走。
送她回了偏殿,皇太極傳喚恩和到禦前。
“今晨,大福晉都說了些什麼。”脊背往後靠去,他淡淡地問。
恩和暗暗叫苦,躬著身子大致重複一遍:“……親緣是割舍不掉的。”
“割舍不掉?”皇太極神色莫測,笑了一下,道:“本汗的耐性也是有限的。”
說罷扔開筆,翻開折子看起來。
“格格,大福晉遣奴婢來送衣料,還有補身子的燕窩。”
臨近晚膳時分,阿娜日指揮侍女放下托盤,一邊笑道:“格格缺什麼少什麼,隻管來清寧宮說,萬不要把大福晉當做外人一樣客氣。”
目光掠過厚實衣料,海蘭珠柔和地頷首:“姑姑的好意,我如何能不收下。吉雅,同阿娜日前去謝恩,就說改日定有要事勞煩姑姑。”
吉雅連忙應了,阿娜日眼神閃了閃。
海蘭珠格格果真如大福晉所說的防備心重,都是一家姑侄,為什麼不親自去呢?
清寧宮正殿,哲哲望著跟前的吉雅,心下一沉。崇政殿至今沒有消息傳來,不知哥哥送信的效果如何,隻是瞧這狀況,想來也不會樂觀。
她耐起性子,親切地、旁敲側擊地打探,哪知吉雅這丫頭看不懂人眼色,半晌答不到點子上,哲哲隻得換了種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