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四點的時候,成默就被如同防空警報一般的宣禮聲吵醒,他睜開眼睛,窗戶外的天際僅僅微微泛白,深藍色的天幕像是被水衝刷過一遍,顏色變得淺淡了一些,而昨天夜裡哪些密密麻麻的星辰隨著銀河流進了大海,隱沒於悠揚漫長的鳴響之中。
說實話曾經成默對於聖羅蘭教是心存不屑的,然而當他身處這樣一個環境之中,又覺得這樣的氛圍確實能給人一種安定感。他掀開被子,從床上坐了起來,窗戶徹夜都沒有關,冷風吹拂,微涼的空氣異樣的清新,如同吸氧般令人精神一震。
在練習《律法之書》以後,成默對於睡眠的需求沒有那麼高,三四個小時就足夠了,加上昨天上床睡的早,成默乾脆就直接起了床,開始鍛煉起蛇式瑜伽。儘管進步緩慢,預期也不會很高,成默依舊孜孜不倦。
等到天光發白,樓下的院子裡喧鬨了起來,除了說話聲,還有“沙、沙、沙”的摩擦聲,成默朝下看去,隻見哈立德的母親坐在一張矮凳上麵前堆滿了淩亂的羊毛,她手上拿著兩把滿是鋼刺的刷子,反複的刮擦著夾雜中間掛在刷子上的羊毛,直到那些羊毛變成絨狀,才把刷子上細細的羊絨扯下來,卷成一團放進了腳邊的竹筐。
接著她又抓起一把沒有被加工過的羊毛開始翻來覆去的剮擦。而哈立德的兩個姐姐則用古老的木頭紡墜和紡錘把那些羊絨編織成了線。
如此古老的方式在工業化的現代很難親眼目睹,因此成默觀察的很入神。
晨光熹微,無數細碎的絨毛在空氣中飄蕩,像是繽紛的細雪。遠處高聳的宣禮塔直刺蒼穹,悠揚的梵唱在空氣中飄蕩。古舊的建築、廢墟般的城邦以及穿著沙烏地傳統紗裙的異鄉女子,組成了一副令人情不自禁想要長久駐足的畫卷。
成默心想這樣的畫麵肯定能成為絕佳的手工地毯廣告,讓有錢人們對此趨之若鶩。但這樣的美麗實在很殘忍。因為手工羊毛毯的背後是無法治愈的塵肺病,他想要提醒她們戴上口罩,卻覺得在拉塔基亞很可能連口罩都買不到,更不要提3m的口罩了。
成默正想該不該現在就下樓找哈立德,就看見哈立德牽著睡眼惺忪的阿法芙從屋子裡走了出來。哈立德跟他的母親和姐姐們打了招呼,走到了牆邊拾起了擱在地上兩個大大的竹簍,掛在自行車的後座兩側,和阿法芙一起準備出門。
“等等,哈立德。”成默喊道。
哈立德抬頭,有些驚訝的衝著站在窗戶邊的成默大聲說道:“早啊!雷克茨卡先生,您有什麼事情吩咐?”
“我有事跟你說,你等等。”
成默轉身快步下了樓,等他到了院子裡時,剛剛還在庭院裡織布的兩個女人,已經沒了蹤影,隻剩下哈立德的母親還在打磨著羊毛。成默也沒有覺得奇怪,信仰聖羅蘭的女人是不能隨便和外人說話的,結婚之後規矩會稍微寬鬆一些,但沒有結婚之前,除了自己的父親兄弟,就連臉都不能露給彆人看,因此出門必須蒙上麵紗,隻露出眼睛,對於她們來說這是貞潔的象征。
武俠裡也會有大俠揭開美人的麵紗,美人不得不嫁給大俠的情節,也不是完全杜撰的。年紀尚幼的時候讀這樣的情節有些浪漫,但實際上是對女性徹底的物化。
在現在有些開明的地區人們並不會這麼極端,女人不僅上街不用戴麵紗,還能夠學習駕駛,可以進入體育場觀看比賽和為自己在銀行開戶(沙烏地女性必須有丈夫的許可才能擁有自己的銀行賬戶).....
成默低頭看了眼被放在毯子上的紡墜和毛線,心道:昨天聽哈立德說拉塔基亞原本是個比較開明的港口城市,但如今看來這遠算不上哈立德所描敘的那種開明。大概是因為戰爭的緣故,保守思想卷土重來,看樣子戰爭不隻是摧毀了城市的建築,還摧毀了原先更文明的生活方式。
他又看了眼哈立德的母親,她穿著黑色的袍子戴著黑色的頭巾坐在墊子上木無表情,雙手揮舞鋼刷的動作機械極了,像是十九世紀卓彆林主演的黑白默片《摩登時代》。
摩登時代。
時代在變,世界在變,唯有痛苦不變。
成默莫名覺得很悲觀,儘管他早就認識到了這一切,知道世界就是這個鬼樣子,可親眼目睹世界又一次分裂成無數的碎片,每個人都變成了一艘小船,在洪流中無法獨善其身,卻又無能為力,沉沒或者漂浮都隻能聽天由命。他閉了下眼睛,走過飄蕩著飛絮的庭院,站在院子門口的哈立德扶著自行車問:“雷克茨卡先生,您有什麼事情吩咐?”說著哈立德又低頭對自己的妹妹笑著用敘力亞語說,“阿法芙,快跟雷克茨卡先生打聲招呼,用英語。”
阿法芙圓嘟嘟的蘋果肌上泛起了紅暈,她的小手抓緊了哥哥的褲管,稍稍躲了一下,小心翼翼的看著成默,怯生生的說道:“雷克茨卡先生,早上好。”
“早上好,阿法芙。”麵對如此可愛的小女孩也無法擺出撲克臉,於是他儘量擺出一副和藹的樣子低聲回應,他本想抬手揉一揉阿法芙蓬鬆濃密的頭發表示親切,最終還是忍住了,隻是抬頭問,“這麼早出去乾什麼?”
“我和阿法芙去摘仙人掌果,不僅能自己吃,多多少少還能做成果汁賣點錢。”頓了一下,哈立德像是想起了什麼一樣說,“早餐我母親會為你們準備的,如果您餓了,我現在就對她說.....”
成默搖了搖頭說道:“早餐不急,我隻是想麻煩你等下去藥店,我需要‘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
“等等,這個單詞有點長.....能不能直接告訴我怎麼拚?”
“要不你去拿筆和紙來,我寫給你。”
哈立德搖了搖頭,驕傲的說道:“不用,雷克茨卡先生,我記性很好的,您隻要說一遍我就肯定能記住。”
“e-s-c-i-t-a-l-o-p-r-a-m......”成默把“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一個字母一個字母的告訴哈立德,又讓他重複了一遍,確認對了才說道,“這是治療抑鬱症的藥物......”
哈立德點頭表示記住了,“等我摘完了仙人掌果就會去藥店看看有沒有賣。”
“順便還買點口罩回來。”
“口罩嘛?沒問題。”哈立德提著鏽跡斑斑的自行車龍頭頂開了木門,“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情我就走了。”
成默點頭。
哈立德將自行車弄出了院子,嬌小的阿法芙也抓著自行車後座,跳過了低矮的門檻。成默目視這哈立德將妹妹扶上了後座側坐著,將兩隻纖細的腿放在竹簍裡,隨後他推著自行車跑了兩步費力的跳上了高大的自行車,破舊的自行車“哐當、哐當”的狠狠響了幾下,阿法芙抬起小手攥緊了哥哥的衣服,接著是輪胎碾過石子的清脆聲響。
灰色的天光中長街沒有燈火,隻有影影綽綽的黑色身形在街邊活動,偶爾能夠看到幽暗的火燭在冷風中搖曳,哈立德和阿法芙孱弱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街巷的儘頭。
距離太陽升起似乎仍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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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九點鐘的時候哈立德和阿法芙摘了半簍青色的半熟仙人掌果回來。於是他的兩個姐姐收起了正在編織的毛線活計,開始處理那些滿是尖刺的仙人掌果。阿法芙也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裡,戴著手套拿著剪刀一根根的剪掉仙人掌果上的刺。
哈立德上了樓,敲開了門,將一袋口罩遞給成默說道:“雷克茨卡先生,現在藥店沒有你需要的藥,隻有口罩.....不過默罕默德醫生說,要真是急需那些藥,他可以去黑市找看看,但價格會高很多。”頓了一下哈立德又解釋道,“現在藥都很貴,你要的藥屬於管製藥物,需求量也不大,所以價格更高,至少得三萬裡拉才行.....”
“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並不算很特殊的藥物,在華夏價格也不貴,六十元一盒。按照成默估計的一百裡拉兌換一塊華夏幣的彙率計算,一盒普通的“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在敘力亞翻了至少五倍,這還是沒有換算過平價購買力的結果,按照敘力亞的物價,如此昂貴的價格絕不是普通人吃得起的。
當然,這點錢對於成默來說是小錢,可對於敘力亞人來說,無疑是天價藥了。
“價格高沒關係。”成默接過口罩看了看,這袋包裝簡陋的口罩連醫療口罩都算不上,隻能算是普通口罩,不過聊勝於無,他將那一包口罩遞還給哈立德,“這個是給你的媽媽和姐姐他們用的。”
“給她們?”哈立德很是驚訝。
“我早上看她們在篩羊毛,這個過程會導致人吸入大量的纖維,不要小瞧這些纖維,長期吸入,會引起塵肺病。不要小瞧塵肺病,這種病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一種絕症,目前來說沒有辦法治愈,得了就一定會走向死亡,隻是時間長短的問題。並且得了以後會非常痛苦,我在醫院裡遇到過患上了塵肺病的患者,到了中後期,他們隻能跪在床上,因為如果平躺著,他們的肺沒有辦法呼吸,白天稍微好一些,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隻能在床上跪累了,就靠在枕頭上慢慢睡一會兒,然後再接著跪,短短的睡了一會就必須起來跪著。跪著,是他們所能找到的,最舒服的方式.....”成默表情嚴肅,“如果不想你的母親和姐姐受到這樣的折磨,就讓她們在做地毯的時候戴好口罩,實在沒有口罩,用紗布自己做,也可以,總比任何防護都不做好.....”
聽到成默的敘述哈立德嚇呆了,隔了好一會他才顫聲問:“這麼嚴重嗎?”
“我和溫蒂姐姐都是醫生。”成默不疾不徐的說:“沒必要這麼緊張,這種病需要很長時間累積才會進入不可逆的狀況,我看你媽媽和你姐姐她們以前應該沒做過地毯,現在做防護完全來得及。”
哈立德稍稍鬆了口氣,從成默手中接過口罩,連“謝謝”都忘了說,朝樓下衝去,他頭也不回的喊道:“我馬上告訴她們,讓她們戴上......”
成默衝著哈立德的背影叮囑道:“記得去把藥買來。”
哈立德沒有回答,此時他已經跑到了客廳,整個屋子都是他急促的腳步聲。成默重新關上了門,向房間裡走。坐在下鋪床沿眺望著窗外的雅典娜,轉頭看向了成默問:“買的什麼藥?”
“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
“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嗎?”雅典娜沉吟了一下,“我覺得鹽酸度洛西汀更合適,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對刺激五羥色胺分泌的作用很大,但鹽酸度洛西汀還可以增加神經遞質的分泌,除了5羥色胺,去甲腎上腺素和多巴胺也會在藥物的作用下加強分泌.....”
“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更安全一些吧?”成默聳了聳肩膀,“我可不想到時候染上了藥癮.....”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心裡清楚,我從出生到現在從沒有生過病,在滿級強化以後,我給自己做過檢測,各方麵的數據雖然和載體有不小的差距,但卻遠超普通人類,各方麵的抵抗力變強了不說,對藥物的耐受性也變的很強,所以大概率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不會有什麼作用.....”雅典娜說,“我都已經在考慮聯合用藥的搭配了,甚至直接注射毒品......”
成默皺起了眉頭,他走到了桌子邊思考了許久,才認真的說道:“注射毒品實在有些瘋狂,我不認為你有必要做如此瘋狂的實驗,毒品對神經係統和大腦的傷害很難修複,即便是萬不得已,我們也不是沒有彆的選擇......”
“彆的選擇?”雅典娜注視著成默淡淡的說,“你是指ml?那我寧願注射毒品。”
成默抓了抓頭發,無奈的說道:“我們先試看看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有沒有用再說吧!”
雅典娜沒有回應,無言的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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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飯比昨天的晚餐要豐盛不少,但也豐盛的有限,多了抓飯和烤肉。沒有蔬菜,隻能用仙人掌果代替,冰鎮後的仙人掌果比成默想象中的要好吃一些。成默沒有吃太多抓飯和烤肉,卻吃了不少冰鎮仙人掌果。雅典娜倒是吃了不少烤肉,不過剩下的還是很多,完全夠四、五個人食用。
當那些剩菜被端回去時,成默聽到了阿法芙愉快的歡呼聲,緊接著是巴掌和母親的嗬斥,隨後是阿法芙小聲的飲泣。
哈立德開口和母親爭執了幾句,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很快哈立德就跑到了二樓詢問成默剩菜要不要留到晚上吃,成默理所當然的說“不”。
一臉緊張的哈立德攥緊了拳頭,紅著臉問:“那......那那些剩菜能讓我們吃嗎?”
“當然。”
哈立德難掩心中的雀躍,開心的說道:“我們家已經很久沒有吃過烤肉了,上次吃烤肉......我記得還是2013年,那時我爸爸還沒有去世.....阿法芙當時才一歲......”
說起父親的死亡哈立德並沒有什麼悲傷的情緒,成默想到他的爺爺還瘸了腿,基本喪失了勞動力,整個生活的重擔全部壓在這個不過十八、九歲的孩子身上,心中歎息,低聲說:“那晚上再吃一頓好了。”
“謝謝您,雷克茨卡先生。”
哈立德的聲音有些哽咽,聊到父親的死亡他的表情還很正常,可成默隻是說晚上再吃一頓烤肉,這個堅強的男孩子竟然眼眶有些濕潤。
“不,不需要謝我,我什麼也沒有做。”成默說。
哈立德扭捏著不知道說什麼好,成默便道:“快下去吧!”
哈立德轉身下樓,在成默即將把門關上的時候,他扶著木樓梯回頭說道:“我會儘快把藥拿回來,至於包車的事情,等下吃完飯我爺爺就會去問。”
成默應了聲:“好。”
哈立德又笑了笑,“您是個好人,我昨天還想多賺您一天住宿費和夥食費的,實在是太貪心了......希望造物主能原諒我。”
再次被發“好人卡”,成默心頭卻有些異樣,他關上門,細心聆聽,樓下的廚房裡安靜了下來,隻剩下低聲飲泣和吃飯的咀嚼聲。
須臾之後飲泣聲就消失殆儘,取而代之的是歡快而滿足的笑聲。
成默心想:人類的幸福有時候就是如此廉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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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時候哈立德拿回了一板“草酸艾司西酞普蘭片”,價格也不是三萬,而是五萬,五萬敘力亞裡拉買來的不是一盒藥,而是一板藥,二十四粒,比成默開始計算的還要貴不少,敘力亞的物價離譜程度,已經超過了成默的預期。
他猜也許哈立德從中應該分潤了一些,哈立德像是從他稍微有些訝異的表情中讀出了什麼,立刻表情局促的解釋道:“在拉塔基亞這種藥確實很難找,黑市都沒有,默罕默德大叔是去恩諾思人那邊買到的,所以價格比較貴。實際上需要的話,還能再買點,但默罕默德大叔說去大馬士革就會比較容易買到,價格也不會這麼貴,因此我就自作主張沒有買太多.......”
成默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他並不介意哈立德從中賺錢。
“雷克茨卡先生,您放心,到了大馬士革,我一定會幫您買到這種藥的,並且肯定能便宜很多。”哈立德信誓旦旦的說。
“你也要去大馬士革?”成默將視線從藥片挪向了哈立德,有些疑惑的問。
“我爺爺去打聽了,城裡根本沒有包車,不要說包車了,就連汽車都沒有幾輛。您要等不及坐班車,就隻能找鄰居阿什卡爾大叔想辦法,他原來是汽車公司的,後麵也管理著運送屍體的皮卡,我爺爺上午找他聊了聊,他說他不想去,但是願意把車借給我用一天,隻是......”
見哈立德語氣有些支支吾吾,成默瞬間就推測出大概是中午哈立德才給他發了“好人卡”,提到“昂貴的價格”有些難為情,便直截了當的說道:“費用你說多少就多少,不要太誇張就行.......”
哈立德紅了了臉頰,“並不是阿什卡爾大叔要錢,他和我們家關係很好,又是個熱心人,不過皮卡的鑰匙並不在他手上,更何況我們還需要汽油,這些都得找他下麵的人。”
“沒關係,你儘管說要多少錢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