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天,叔裕和季珩回來了。
已是宵禁時分,滿城人都聽得有約麼三四匹馬狂奔在青石磚上,每一聲都好像要把這地麵踏裂一般。
有膽大的從窗裡望出去,隻見幾道精乾的身影狂飆而去,玄色長衣獵獵生風。
到了裴府門口,叔裕把馬一勒,那馬兩蹄站立,長嘶一聲,嚇得門房帽子都掉了,從小窗裡看了眼,連滾帶爬地出來開門。
兄弟兩人都是滿眼血絲,眼圈微紅,下頜咬的死緊,將韁繩往小廝手裡一扔,悶頭往府裡去。
也沒事先傳信回來,府裡人也沒準備,門房慌著拿他那破鑼嗓子叫了聲“二爺三爺回來了”,才有下人匆匆忙忙出來。
門房從周和手裡接過馬繩,覷著他臉色問道:“和大哥,爺才從獵場回來?”
周和人往叔裕那邊追著,隻留下句話:“嗯,消息去得慢了些,剛回來。”
府裡處處掛著白燈籠,季珩走著走著就抹了把眼淚。
叔裕隻覺得心頭木木的,隻希望能是誰給他使得詐——誰敢呢。
兄弟兩人一路走來德和堂,未進院門便聽見屋裡請了僧人在超度。
季珩飛一般衝進去,叔裕腳一軟,竟被門檻絆倒了,就那麼靠著門坐著出神。
他努力回想阿娘的樣子,腦子裡卻隻有一些碎片,淨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阿娘的翠玉鐲子,她常用的護額,給小時候自己繡的虎頭鞋,抓到自己去荷香樓照臉就是一掌...
可是重要的想不到了,阿娘長什麼樣子?阿娘長什麼樣子?越著急越想不出,叔裕狠命一拳砸在自己額頭上,嚇得周和“撲通”一聲跪下來,抱著他的胳膊哀求:“爺,爺,您想打打小的吧,您...”
還是想不出,叔裕另一隻手又給了自己一巴掌,火辣辣地痛,倒是清明了些。
屋裡傳來季珩控製不住的一聲嚎哭。
叔裕暗暗咒罵了句什麼,扶著門框站起來,暈乎乎往裡走。
他連著奔波了兩天多,身體已到極限,加上心如刀割,整個人就如行屍走肉一般,就連嘴角摑出來還在流血的裂口都感覺不到。
周和心驚膽戰跟在後頭,佝僂著不敢抬頭。
晴天朗日,叔裕隻覺眼前泛黑。會想起幾日前忽然被召,皇上麵帶難色,他還和季珩交換個眼神猜測聖意,卻萬萬想不到竟是阿娘的死訊。
叔裕從來、從來沒有想過阿娘會走。
裴老夫人是那樣一個豁達敞亮的女人,以至於叔裕將她當作一座燈塔,是無論何時都可以返回的故鄉。
現在,轉眼間,什麼都沒了。
叔裕模糊的視界裡突然出現一個穿著白色孝服的倩影,那個人從德和堂側門慌慌張張出現,然後朝他狂奔而來,撲進他的懷裡——哦,是攙住他的臂膀——是他的妻。
叔裕說:“阿娘入土為安了嗎?”
他的妻滿臉驚慌:“夫君,你臉怎麼了?嗓子怎得啞成這個樣子?”
叔裕感覺眼皮越來越沉,腿也越來越軟,乾脆在地上坐了下來,他的妻也跟著跪在他身邊。
他摸摸她的臉頰,瘦了:“沒事,阿娘入土為安了嗎?”
他的妻點頭,淚水濡濕了他粗糙的大掌:“放心吧夫君,阿娘走得安詳,大葬辦的也風光...”
叔裕想說點什麼,想說“你辛苦了”,想說“多虧有你”,可是喉頭一甜,一口血沒壓住,噴出去半米多遠,染紅了妻子的半身白衣。
他睡過去之前,還聽見他的妻帶著哭腔的呼喚:“夫君!夫君!叔裕..裴叔裕....”
叔裕悠悠醒轉的時候,費了好一會才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